司恩
司恩

Weg von hier ── das ist mein Ziel.

大貶值時代

“Nowadays people know the price of everything and the value of nothing.” ― Oscar Wilde

「現在的人們知道每樣東西的價格,卻不明白任何事物的價值。」————王爾德

王爾德曾寫過上面那樣的話,而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王爾德在1900年逝世)。過了一個多世紀,我們沒有變得更好,似乎反而變得更糟。我們活在一個一切事物都不斷貶值的時代,唯一繼續增值的東西就是錢。而錢本來只是一種貨幣,一種為了計算價值、交易和生活上的方便才出現的發明,一個幫助紀錄和買賣所需的工具。但是現在,為了追求這本該只是生活工具的東西,我們卻正在付出一切,甚至是以我們的生活本身為代價。這是一個大貶值的時代,不是只有物品的、財貨的貶值,而是連我們的靈魂、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精神,都正在難以避免的不斷貶值。

二十世紀是全人類有史以來最繁榮、最富庶,物質最不虞匱乏的年代。這一點可以參考美國經濟史學者布拉德·德隆(J. Bradford Delong)的著作《SLOUCHING TOWARDS UTOPIA: An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書中詳述1870年起人類的經濟如何得益於工商業和科技的綜合發展。我們可以說,隨著科技和思想進步,人類將越來越能利用有限的資源,並且過上更為舒適便利的生活。早在1930年,經濟學家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就曾提出預測,認為到他孫子那一輩,人類大概只需每週工作15小時就能維持生計;那時人類需要考慮的,就是如何運用大量多出的閒暇時間。以我們如今每天八小時的工時來換算(當然只是帳面如此,加班什麼暫且不談),那每人每週只需工作兩天,剩下的就是週休五日。聽起來很棒對吧?美夢就做到這裡。

根據2018年調查統計,台灣的平均年總工時是2033小時,(各國平均是1753小時,台灣多了約250小時),換算下來每週約42小時,和凱因斯當年預測的15小時相距甚遠。在這個充滿嶄新科技與產品的時代,我們的生活並沒有隨著過得更好,也沒有獲得更多的閒暇時間思考社會或者人生的問題。但我們總有發展吧?這些發展總換到了一些什麼東西不是嗎?當然。

我們可以用便宜的價格買到大量高熱量的食物,營養攝取的容易程度是百年前的民眾難以想像的。但是許許多多從工廠生產線製造出來的,在某種意義上不知道是否能稱為食物的這些產品,卻可能帶來各種各樣人們或瞭解、或完全不瞭解的問題。從防腐劑到色素,從基因改造食品到高果糖玉米糖漿,甚至從毒奶粉到地溝油,我們正面臨的是為了追求利益而不惜毒害人類生命的產業發展,而就連送進口中的食物我們都不得不有時感到提心吊膽。我們可以去吃到飽餐廳,吃不完浪費也沒關係,反正食物多得滿地都是,廚餘桶是大塊大塊的肉排、長得太醜的水果蔬菜。而我們根本沒有填飽的胃口,還催促著去開墾更大片的耕地、畜養更多的牛羊。森林被砍伐,水源被汙染,溫室氣體不斷排放。海裡的魚被抓完了,我們開始抓海底的蟲,流刺拖網摧毀了海中的生態,就像我們熟稔於摧毀山林和草原的生態。我們吃得夠了,我們也永遠沒吃夠。

我們可以買到各式各樣不同品牌和設計的潮流服飾,每一年甚至每一季就會推出一波新的流行,我們就扔了舊的衣服換上新的,彷彿獲得一次全新的人生和改頭換面的快感。而這些衣料耗費了大量的人造纖維、塑膠材料和電力、水資源,只為了被穿上幾次然後就可以拋棄。

我們可以開車到百公里遠的地方,以前的人們要花上十天半月才能到達。而到了觀光景點以後,我們花十幾分鐘的時間拍拍照、打打卡,忘記我們腳下是被開發破壞的脆弱環境,再順便忘記我們腳下一些隨手帶來的垃圾。在海邊、在山林裡,我們人滿為患、大聲喧嘩,趕跑了原生的蟲魚鳥獸,破壞棲地,然後再組成觀光團去追著這些珍稀的保育動物。我們開車到山上,以為自己爬到很高的地方,感覺良好;搭個帳篷露個營,假裝和大自然很接近,然後隔天就離開,不帶走一片雲彩;對待這片土地和山林,比不上對登山裝備或品牌的認識。我們也可以搭飛機,到國外做差不多的事情,買更便宜的東西。我們要去馬爾地夫或斐濟,但是不像電影裡的楚門追尋自由或突破生命,我們只是擔心幾十年後這些海島會淹沒在水裡。我們如此努力,設下進度和限期,才能趕上這世界賦予的價值和意義。

我們有太多太多東西,以致我們從不需要珍惜;我們彷彿不把生活當一回事,因為我們只追求外在的累積。我們不思考如何讓自己本身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我們只需要滿足基本的慾望,還有外部的財富權力名聲。所以我們終究沒有想到,股票不能用,鈔票不能穿,硬幣不能吃,石油不能喝。我們終究沒有考慮最後一滴乾淨的水也耗竭的那天,沒有考慮最後一絲新鮮的空氣被汙染,最後一片森林被砍伐,最後的山脈被挖穿。因為,我們一直都有很多,我們也一直以為還會有很多;所以我們追求更多,但事實上,最後卻會什麼都沒有。但我們看不到。

現在,我們用我們的發展換到了更高的價格,換到我們以為的看似更好的享受,但真正的價值卻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因為我們實際上正透支著未來,以為不用償還;事實是我們留了一筆債,背負的是以後的整個世代。一切都在貶值,我們就像破落衰敗的貴族,坐擁我們不知道如何正確使用的資產,然後只想著眼前的舞會與饗宴,忘了過往長久的光榮和永續的明天。我們賤賣我們最好的財富,那就是我們生活的每個當下、我們可以持續錘鍊精進的智識、擁有無限可能的精神、和足以起身改變一切的心靈。我們都變賣了出去,在工廠和辦公室裡,把自己變賣給公司、企業和財團,把一切變賣成工時、薪資和債券。每天睡前,我們不曾想過一遍自己今天的生活,好比今天也從未活過。我們算計、我們比較、我們焦慮,我們憂鬱。我們躺著柔軟的床,卻苦於失眠,難以睡場好覺。生命不是一場冒險,而是一股無法抵擋的洪流。生活是賭博(賭我們出生時手上拿到的牌,能否讓我們笑著在聲色犬馬的賭局中玩到最後;籌碼經常是我們後代的未來,但我們看不到,也不在乎),生活是欠款,生活是購物清單,生活是明天要工作。每天早上我們醒來,依靠鬧鐘而不是期望嶄新的生命。因為我們是自己的薛西弗斯,要推動會壓死自己的巨石,我們是吳剛,要砍倒那不會倒的樹。我們只有小確幸,我們變成小資族,不管是布爾喬亞或波西米亞,我們總之要逃避思考人生時那恐怖而空洞的巨大虛無。但是,那本來是我們真正的生命,在意識萌芽之處,無垠的宇宙中無限的可能和意義。

但我們已經不在意,因為那不是可以貼上價格標籤的東西。所以這就是我們的時代,虛妄的價格不斷膨脹,真實的價值不斷貶低。我們如在地獄裡,攀抓著蜘蛛絲一般細微而隨時可掙斷的鎖鏈,無法自拔地被困住而彼此傾軋踩踏。我們追逐、被追逐,獵捕、被獵捕,直到一切都顯得益發模糊,而我們再也搞不清,什麼是重要的事情。所以,一切都在貶值,而這不是我們願意花時間瞭解和改變的事;因為,畢竟,這也沒什麼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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