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信人

現在的我，已經收不到信了。

我曾滿懷期待地等着某封信的到來，如此焦急，如此親切。可如今已然一切都過去了，過去得毫無聲息，不會華麗得像一匹白馬，也沒有誰來提醒，就連自己也早已灰心喪氣，忘記了所有。

這或許是因為來信的人，說的全是關於甜蜜的事。

我如今仔細回想，仿彿今日的一切，要麽陷入未來的泥沼，要麽就在過去的炫目光環里，消融了現在一切感覺。

這樣思索的結果，得出的結論，竟然是我很辛運。

不管是如今的我，還是未來的我，或許都將為這個結論，先感到一種驚訝。

我從來不曾認為自己足夠幸運，當然這也不意味着我是一個倒黴蛋兒。

生命中曾給予我的一切，與其說是帶着惡意，倒不如說是常常保留最後一絲憐憫。所以在千變萬化的世界中，總在一次千鈞巨浪後，能得到由低至高的喘息。我曾覺得命運的撥弄，並非一味置人於死地。可在甜蜜時刻，也惴惴于將要來到的可能危險，這種感覺大概也算不得好受，自然也不會讓人覺得有什麽幸運。

我曾經非常不理解一個譬喻。

一個人莫名其妙就被追逐，在萬分驚險的虎口前，他跳入一口枯井。好在井壁上爬滿古老的藤條，他勉強抓住了手指細的一根，讓自己暫時脫離危險，因為腳下就是盤旋吐信的毒蛇。這樣他在頭上猛虎，腳下毒蛇的窘境里，勉強得到一絲喘息。可不算完，這時候他漸漸適應井底黑暗的眼睛，才發現剛纔就在響起的聲音，原來是一群老鼠在啃咬他正緊握救命的藤條，而那些細碎的木屑，已然墜落到他臉上。

如何呢？

可憐的人兒，這個時候，竟然發現在那老書咬破的藤條上，流下一滴蜜糖般的汁液。

無論現在如何，無論未來如何，也無論曾經歷的過去會如何，他此刻只是將那寶貴的一滴蜜糖汁液，舐入舌尖，全心全意去體味這無法比擬，難以言喻的甘甜。

就這樣，這個寓言講完了。

這個人的結局會如何？沒有人來告訴你，所以我才覺得非常不理解。

並不是對於這個譬喻的故事有什麽懷疑，而是在這段生命剩下的日子裏，我深深懷疑着自己。

任何來信，都像是一種還沒打開的幸運盒子。

你知道什麽是幸運，才能明白盒子里會出現什麽，並非如阿甘所說的那樣，只是一種期待。我們認清了幸運的模樣，纔會在盒子裏找到幸運本身。而那個時候，我們或許已經無需太過在意，盒子裏究竟有沒有幸運這回事兒了。

所以，在沒有信的日子，我會把友人們寫的一篇篇文字當作是信。

但我並不認為自己能夠理解每一封信。

我也不認為自己能做好一個收信人，畢竟，你知道，我在開頭就已經忘記了許多事，你又怎麽能期待，我依然記得關於收信的一切呢？或者說，你怎麽竟能對我抱有這種期待：當未來的時間早已坍塌，一封信竟然可以憑藉戰前的地址，送到了一位早已忘記寄信人的收信者手中呢？

我們都對這個世界還是抱有一些好感，不管這種好感來得有多離奇，或是自己竟然還擁有這種天真想法，會有多麽離奇，最終的結果仍然是一個人，孤單單成為了一個等待收信的人。

這真是矛盾的說法。就像我不能理解那個譬喻一樣，我認為矛盾本身，就意味着合理。這就像，你永遠無法將這個世界都安置在理性的一面，因為你徹底瞭解了自己，也就意味着徹底摧毀了自己。

佛教對此格外徹底，因為就連自己這個東西，都只是某種湊合。就好像剝洋蔥，還是剝什麽，你剝開的動作永遠都有一個對象，可你最終剝開的結果又是什麽呢？沒有結果？，抑或這沒有的「空」就是唯一的結果，這是它超出了理性的理解，而不得不進入某種我們無法也不願觸碰的邊界呢？

這就像一封信已經寫好寄出，但你作為收信人，卻毫不知情。

世界已經發生，但發生的結果是什麽，它對於一些人毫無秘密，對於另一些人卻必須在期待中，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可有可無，以及在因果中打滾的可能。

「我甚至想到在這傳記的末尾是否要捏造犀吉從撒哈拉沙漠寄出蓋有阿拉伯文字郵戳的美術明信片？但是，接著又過了一會兒，我為了回到這一遐想中去，必須作一番努力。」（大江健三郎《日常生活的冒險》

這是大江健三郎先生的一段話。

不管怎麽說，結尾都意味着一種暫時的結束，就像收到信，便結束了一次關於寄出和收到的默契密謀。說這段話的人，似乎走得悄無聲息。我並不是沒看到那些紀念紀念，但這些所謂的紀念，無論是轟轟烈烈，還是冷冷清清，最終讓收信人可以存活於時間之中的，總不會是這些近乎被安排的情緒。

想要做一個收信人，總要擺脫一些恐懼。

這就像那似通不通，如今已經成為笑話被遺忘的毀滅預言，我倒不覺得這收到信後的人，可以因為安心，便嘲笑那些不安的過去。

「恐怖大王將從天而落」這句話被人熟悉。

但後面的詩句是什麽，你曾去搜索過嗎？

「屆時前後瑪爾斯將統治天下
   說是為讓人們獲得幸福生活」

無論是否承認，你總是一個收信人。

「危險感覺不可丟
道路確實短，可仍然險峻
瞻望前途，往斜坡不算陡。
那么，再見了。要全速奔定，而且，是跳躍式，擺脫重錘猛擊般的恐懼心理！」

（大江健三郎《日常生活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