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的安慰（八十四）

（一百六七）

清晨到來的時候，我竟睡着了。

我做了一個夢，然後在醒來的過程中，不斷忘卻。仿彿那晨間葉片上最新鮮的一滴露水，陽光閃爍，逐漸蒸發，一切似乎便無所尋覓了。一切的記憶，原本就是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徘徊的。我并未對那忘記的，感到遺憾和後悔，只是覺得生命猶如輪迴，而睡眠便如小死。

我們都喝了一杯咖啡，然後吃了一些干果。

此時太陽已經離那遠處的山頭一拳高了，四周的景色似乎也有了變化，我記起來，那是一個臨時站點。這次是不是也要停上一段時間呢？

前方車廂裏的旅客，也都伸着懶腰，遠遠望去，似乎每個人都在運動。但只透過那小小的玻璃窗，就顯得猶如一場遊戲。

我笑着喝咖啡，感到一天很美好。

「當自己的靈魂還沒有回復正常狀態的時候，他最好還是不發什么言辭的好：這樣硬擠出來的言辭，會使大家感到討厭。」我說。

「當然。」T也在喝咖啡。

真童則一言不發，似乎在想些什麽。

「可這不是我說的。」

T毫不意外回答：「當然。」

「好吧，讓我讚嘆一下果戈理。」

「順便代我致敬一下契訶夫。」T說。

此時陽光照進來，一切便明亮起來，我忽然記得了一點昨夜夢裏的事情，可一恍惚，就又消失在這不斷疾馳的車上。我想了想，喝了一口咖啡，仍然覺得早晨是一天最美的時候。但若是有人陪我去看日落，大概我的夢裏會更容易有這個人的位置。

（一百六八）

車還是臨時停靠在了一個小站臺，但我真地記不得，這到底是不是上次停靠過的那個站點。

我們都走下來，有一些人則下車而去，還有人新上車。總的來說，車上的人變少了，而那無聲無息的站點四周，反而有些熱鬧起來。

我獨自站在一根石柱旁邊，此刻真地夕陽如火，遠處的天空，有着我怎樣都不會忘記，卻又怎樣都無法描述的顔色。

一切似乎都在進入漆黑的夜，一切又像是處於白日最美麗的時刻。

T在另一頭散步，向車頭走上三十步，又掉頭向車尾走上三十步，每一次掉頭，都輕輕跳躍，輕盈得像一隻森林中的小鹿。

我看了很久，然後才發現那燈光下的真童。

此刻，夜色逐漸襲來，不讓人察覺地將時間帶入傍晚。

漸漸亮起的燈，不斷照亮四周，但那濃重的黑色，永遠都不可驅離。

有人開始推着車賣什麽，也有人在打打鬧鬧中笑着，我並不覺得自己在夢中，但又害怕這一切真地只是一個夢。

風也開始漸漸吹動了樹葉，一陣陣雲，在月光裏，變得明亮而透明。

「我自己知道我年紀很輕，體態美麗，可是真的，有時我覺得我已經九十歲了。我的靈魂已經變得疲乏透啦。」

我忽然就想起這樣一段話，似乎是庫普林的小說吧，也可能是另一個人。

讀多了書，就會覺得人的記憶很不可靠。或者說，我確實不是一個能夠記憶的天才，看了什麽書，我大概總是要忘記百分之九十九，而剩下的那一點點，也總是讓我在記與不記的過程中，不知道自己到底讀到了什麽。但這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就像我現在突然記起的這段話，雖然是從我的大腦中傳遞出來的，但在身體和心靈之中，總像是誰硬塞給我的。

當我在那漫長的過去裏，忽然發現，遺忘是我的天賦，心中才明白，過去的一切，並不總是灰色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