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活一年

多活也就是少活。

看起來邏輯不通，其實說破了，並無什麽深奧的道理。

每個人的壽命總是一定的，對於生來說，過上一年，也就多活一年；但對於死來說，則是多活一年，也就少了一年性命。如此想想，大概也就明白，人的生命固然珍貴，但為了這並非真實恆定的事情，或哭或笑，乃至求仙問藥，又未免過於憂慮了。

寓言中的杞人，他的思慮并沒有錯，天空固然是一片虛無，但他所憂慮的，又何曾是那科學觀察終點天空呢？他的憂慮，實際上是對那莫測命運的恐懼。天不會塌下來，但若是飛來一顆小行星呢？君不見，如今那些大言炎炎的新聞，不都喜歡抓住這件事，每年都來上一場科普嗎？更何況，這原本就是發生在地球上的事情。到現在，還有人提出一些小行星撞擊地球的假說呢？

如此想來，創設寓言的人，固然是夢中說夢，而進入時間之河，到底誰是白癡，卻又未必一定了。

但多活些日子，仍是一種執念。

正如現代人所接受的健康觀，往往會叮囑大家，切莫去吃那些高糖高油的食物。可無論是碳酸飲料公司，還是一家家快餐店，仍然是人滿為患，物盡其用。可見，人原本就是在杞人憂天的情緒中，仍然過自己的日子。那麽，多活一年，乃至多活一日，恐怕也是值得人理解的事情了。

希臘神話中還有一個故事，說是女神為了讓自己的愛人，永遠陪着自己，便向自己的父神祈求，給他永遠不死的生命。

祈願成功了，但僅僅過上紀念，女神就發現自己還是求少了一件事。

自己的愛人有了無盡的生命，卻沒有永遠年輕的青春，於是她只能看着那烏黑的頭髮落滿積雪，明亮的雙眸蒙上煙塵，而原本挺拔的脊背，也猶如不斷加力的獵弓，彎的厲害。

人們早早就發現了，永遠不死並非好事，正如點石成金，切莫成為一種絶對的法術。

所以，道教的神仙們早早就開發出了符合人性的路綫。如果不捨得家裏家外妻兒老小，那麽就走白日飛升，鷄犬升天路綫；如果還要放蕩無羈，紅白不限，那就走屍解兵解，總之都能讓人成為仙人；再不行，覺得上天約束太多，還有地仙路綫可以走，就那麽不老不死，身邊一大堆人服侍，也是很好。

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子們心心念念的，根本不是清心寡慾，去當什麽吸風飲露的神仙，他們要做的是當代的神佛，永世不變的富貴君王。

所以唯有東晉那樣的亂世，纔會有天子說些豁達的話：

長星，勸爾一杯酒，自古豈有萬年天子耶。（《世說新語》）

長星就是彗星，見到了不吉利，所以他纔會如此說。而在文中很明確地告訴我們，他的心裏是很忌諱這件事的。所以，豁達未必是真，忌諱倒是難以抹去。

第二年，這個天子就匆匆離世，死的原因則是喝多了酒說錯話，然後被自己老婆幹掉了。

而這位老婆之所以如此大怒，按照史書記載，正是老公拿她年齡說事兒，於是一下子做了弒君的事情。

但兩個人又有多大呢？老婆三十多，老公三十多。

唉。年輕人，千萬別拿他人的年齡說事兒嘍。

短命詩人李賀也說了「飛光」：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廻、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我喜歡這種灑脫的態度。

但詩人短命，仍然讓人不得不發一大感慨。

古往今來，能看淡年齡，多一歲少一歲，不在意的，總是少數，而像李賀所說秦皇漢武，總是多數。

當年胡適還恭維齊如山活到九十多歲肯定沒問題，齊氏立即給他講了個故事：

某位老者做壽，來客祝他長命百歲，老者勃然變色，「我又不吃貴客家的飯，為何來限制我的壽數？」

胡適立即知道說錯了話，連連道歉。

可見就連長命百歲這種話也是不能不挑場合看準人再說的。所以，不管那個站在新生兒面前的人，說孩子必然要死該多麽正確真實，也免不了被父母一頓好打，趕出門去。所以，多活一年，就是好事。多活一日，也有一日的受用。即使明知道萬歲不可能，但聽在心裏，也難免不熱乎一下。

西伯善養老，所以伯夷叔齊也要去投奔他。阿彌陀佛承諾極樂世界，所以和觀世音菩薩，成為大家最喜愛的兩個宗教偶像。人生需要計較的事情太多，反而在該計較的事情上，卻變得不那麽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