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

社會越文明，似乎打架就越是一件大事。仿彿熙熙然的蟻群里，忽然掉下兩隻彼此搏鬥的野鳥，你打我，我踢你，你來我往，轉眼間都變得烏眼青，然後才能心平氣和地說說理了。打架中間固然是辛苦的。記得小時候，也曾因為什麽事兒彼此爭競起來，結果就動了手，現在我是記不得為了什麽大事，但最後的結局卻讓人哭笑不得。

小孩子也沒有什麽分寸，打到最後，不能說都哭起來，也是彼此都眼淚含眼圈，算是兩個可憐巴巴的角鬥士。最近的一個大人是個促狹鬼，偏偏不來調停，反而讓大家都圍了一個圈子，看我們繼續打。不打還不行。開始我們兩個算是還有悶氣沒發泄完，掙着力氣繼續撕扯起來，但到了最後卻只剩下你抓着我脖領，我扯着你褲腰，彼此不像大家，倒像是戰場上的夥伴，借着彼此的力量站在一起。

我是第一次明白，沒有耐力就別打架，或者要打也跟一個會打架的人打，否則打是打不壞，但一定要累得半死。

最終各自捱了一頓飯後甜點，帶着火辣辣的屁股，自己回憶當初怎麽那麽傻，偏要打什麽架了。

這自然是小孩子的把戲，算不得什麽正劇，勉強是人生開頭的一雛鬧劇。但真正的大人世界里，打起架來就不是那麽容易收場了。我估計只要冷靜下來，沒人希望打架，就算打贏了的一方，也會對自己的損失感到後悔。這其實是文明進步的一個體現。真要有人喜歡上了大家，且在打架中，打出了癮，打得開心，打得盡興，打出了一片江山。那只能說明，這個社會開始失序。紅樓結束，水滸登場，拳頭大的是哥哥，後浪總把前浪推了。

任何時候，我們總還是希望坐下來好好談，而一場好的談判，又必須管顧上每一方的利益。可以有大小多少的區分，但絶不能是有無生死的零和遊戲，更不能是你尊我卑的羞辱和驕傲。

打架最大的原因是不平。

談判成為下一場戰爭導火索的，也只是在於，勝利者相信了武力決定一切的理論。這正如五代時的武人們，忽然覺得手裏的兵器才是最大，於是天子也成為輪流轉的奬勵。神策軍從家奴變為了太上皇，也正在於這种錯覺，讓那些大人們，忽然得到了一種可以千秋萬世的迷夢。可夢總歸是要醒的，而錯覺最終還是要在現實面前碰得粉碎。所以，只要查一查，歷史上所有相信武力至上的人，最終下場，都會讓人哭笑不得。就像我小時候那場唯一的打架，我經歷了，我作證，我不想再來第二場。

但這不能說，凡是打架都因為不平。任何行當，只要有利可圖，難免會出現職業賽手。

打架也是有專業人士的。

明末的時候，在江南一帶就有專門的打手，可堪僱傭。據說，裏面的高手，還掌握了一門獨特的技藝，仿彿是北斗神拳的暗殺拳。只要不疼不癢地打上一次，當時風平浪靜，可只要過上一段時間，那挨打的人就要咳出黑血，內臟破碎而死。

而我們身邊，又不是沒有這樣的人。

我見過一位穿西裝，長臉龐，一臉驕橫，斜眼看人的人物。第一次見，只覺得沒有什麽禮貌。第二次，就是聽聞，他在工地上大打出手，橫行霸道。至於後來，我現在還不知道，只希望打架的人，不要打上癮，畢竟玩火者必自焚，打架的高手也逃不脫井上破的結局。

這倒不是什麽詛咒，而是這些年看到的聽到的，漸漸讓我心中得到的一種信念。

仿彿劉邦高高在上，說：

「你老子我打架打出了漢高祖，你要教我做事？」

陸賈倒是平平靜靜，只是反問了一句：

「打架打贏了，但你能一輩子都打贏嗎？什麽事，都能先打一架嗎？」

秦始皇就是這麽認為的，所以，他跟鮑魚什麽的回到咸陽後，那個萬世的期望，就變成了一個跪在劉邦面前的陰影。

劉邦很清醒，他確實一輩子干贏了所有的大小打架，除了總被項羽揍得鼻青臉腫，可也算是終成善果，稱得上中原地帶的打架之王。但事情確實不能總靠打架。幾乎所有的開國功臣，不明白這個道理的，都成為韓信了。劉邦認為，後來的人不能打架了，否則打架論輸贏，最後只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了。

能打架的人，這算是一個好下場了，就像所有少年行俠，年長折節讀書的人一樣，人生的火氣，不會永遠熾熱猛烈，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打架可以解決很多，但依賴打架來解決的問題，最終也會被打架所解決。無往不復，悖入悖出，登臺很難，下臺更難。

所以，我現在想起當初那圍在旁邊，被促狹鬼大人鼓動喊加油的小夥伴，以及彼此累出了靈魂的對手，總要笑笑。

何必，何苦，何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