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月

人生似乎會欠一次月光。

我在夜深時，人靜時，緩緩推開窗，似乎那些嘈雜和爭鬧，慢慢也停息下來。

古人喜歡焚香，也願意拜月。那是極好的一種想象。這並非今日所能體會到的，也是如今我看到這種風雅，往往有一種笑意的原因。人定于睡眠，這是命運的恩賜。而願意在月光下閒走，又是另一種選擇。

所以不是在月光下獨自散步的人，很難理解這樣一種情緒。

古人是無法重複的，而風雅也不可能在模仿中生成。

在月光下，一切往往會靜下來，而心跟着靜下來的時候，世界的細節便會增多。有風搖曳樹枝，有葉子和花忽然落下，在很遠的地方，好像有什麽踩斷枯枝，於是就發出清脆的響聲。連風本身也變得有形起來，閉上眼，便知道這個世界，有的是我們看不見的精靈。

可這終究是不容易進入的境界。

月光下，路燈旁，一個人走在夜路上，若不是安心的家附近，難免會有一些惴惴。

我有一個朋友，便是如此。總在想要出去的時候，就來喊我。我不是蘇軾的好友，但卻有了一位東坡。但跟着月下的腳步，兩個人一起走走，確實讓人覺得天的高廣開闊，人的瀟灑清淡。古人喜歡在僧院裏借住，因此站在那寂寞清冷的中庭，看向四周，往往更有領悟。但那是我現在不可企及的。畢竟現代都市的寺院，很難得到一些如古時的安慰。

這位朋友的家，附近有一所小小的教堂，其實也算不得正式的宗教場所，只是那裏面有着彩色玻璃窗和精心佈置的光綫。一旦有人彈琴，或是跟着唱起聖歌，總讓人想起那耶穌還在呼人悔罪的時代。那時候的洗禮是在河中的吧，那時候的信徒，往往折服在種種神跡之中。但我們現在所需要的又是什麽呢？

在聖歌中淘洗後的心，太沉重了，總要回到街上月下，繼續走一走，才能讓自己得到某種安寧。

歸去來兮的陶先生，大概能夠理解這一點。可我並非是這樣的人。因此，便會感到不安。

這時候，我便很喜歡和朋友一起走在月光下。

月光皎潔，天空似乎更遠，而月則更近。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但卻不說話，很可能就這樣走了許久，直到分別也沒有對答。不再見，也不回頭，自己回到家，然後就睡。到了第二天，便如同夢裏來去。

夢是無法追尋的，也無法久存。

我做過許多美夢，如此沉醉幸福，卻事過不可尋問，漸漸連回憶的念頭，也都消失在白日裏的都市喧鬧中了。人最難捱的便是習慣。月光下有如何寂寞輕鬆，嘈鬧中就有多少進退算計。

這或許也是幸運吧。

正如在沙漠中，就算再愛乾淨，也很難想洗澡就洗澡。可原本一日一洗的習慣，就這麽不洗，也就不洗了。泥溷中打轉的人，不會在意那些泥漿。拖着沉重行李的牛馬，也可以在習慣後，按照那習慣的節奏，一步一步走到終點。

月下漫步，多麽浪漫的詞兒。可人的生命，能浪漫起來的時候，卻並不多。有時候，即使有有人隔窗相呼，我們又會在沉沉疲憊中回應嗎？

不是今天缺少適合散步的月光，也不是今天沒有願意踏月而去的朋友，真正讓人難過的，反而是我們自己是不是下定決心吧。

如此說來，所謂步月，固然不可有意而為之，便是無意間得到了，似乎也並非總能在我們心中停留。能夠離開喧鬧的，並不在於何時何地，但這個現實中，我們的牽絆往往比我們想象更多。偶爾從生命的激流里，忽然擡頭，喘息上幾口氣，這自然是人人都有過的事。可真能從中得到領悟，將這瞬間的心河流動，擴寬挖深，直到變作再也無法被任何人忘記的大海，恐怕就非常非常難了。

不可強求，但也無法不求。人生的中途，是一種迷惑和清醒并存的時候。恐懼和焦慮，並不會簡單消失在月光下，但這種隨緣的生命，自然有它的路口。即使一剎那，即使只有一回，月光下拉長的影子，畢竟仍是自己。

希望安慰過我的，也能安慰你。而在那過去的生命之中，我也感謝這曾安慰過我的你，一次次停留在月光中的世界。

將一根草繩視為毒蛇的人，並不可笑，因為我既然知道那種恐懼，也就有了對於過去那瘦弱身影的同情。月光總是不缺少的，誰也不能憑藉權勢金錢去獨佔。那麽，在月下走走，也就是我自己的事。我所喜歡的，我看到了，便也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