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獵人追逐野兔

（一）

標題來自阿里奧斯托。

我不知道阿里奧斯托是誰，這是我從蒙田那裏聽來的。

原詩的後半段如下：

不管嚴寒酷暑，穿山越嶺，
捕獲了，不再在意，
逃跑了，死不甘心。

挺有趣，是吧？

（二）

另一件事是布洛克說的。

他在某次宴會上遇見某位女士，她正用叉子優雅地戳着一根薩拉米香腸，問題是：

「哦，我要是有你那樣自律，現在也寫了好幾本書了。」

布洛克事後認為，自己能夠忍住，不狠狠回敬她，大概算是一種自律的行為。

說實話，這段回憶似乎有哪裏不真實，但那種不滿，我記得肯定不會錯。

對此，他是這樣解釋的。原話記不清了，那就複述一下大意。為什麽其他行當都需要天賦，而到了作者這塊兒，就一定要認為，只要有了自律，就像做個苦工那樣，只要坐在打字機前，堅持下去，就一定會寫出一本可以出版的小說呢？

他是對的。

這就和很多人都認為數學需要天賦一樣。起碼，我在生活中，很少見到哪個人頗為自信地告訴我，自己對費馬大定理頗有研究。但你絶對會遇到很多，時事專家，或者歷史達人。他們滔滔不絶，口若懸河，即使你心中始終存有懷疑，但絶不敢輕易冒犯這樣的人物。

所以，當你不知道如何回答別人自己的職業，或者你內心覺得說老實話，肯定要惹出麻煩，你就說自己是一個小說作家吧。起碼，你在自己的臥室裏，擺上紙筆，絶不會像搞攝影那樣浪費可貴的銀行存款。

（三）

小說家愛扎堆。

這和江湖門道里，常說的那種「空子」術語類似。跑江湖的，只願意和跑江湖的在一起，他們非常不喜歡和正常職業的人靠得太近，而尤其厭惡那些半懂不懂，卻愛賣弄道聽途說來黑話的外行。

這也是某種沉默和熱鬧的界限。

再寂寞孤獨的人，遇到了同類，也會止不住要交流的想法。

而這也恰恰是扎堆的一種需要。

記得當年某城的一些人，就成天撮合局面，在一起了，也不做正事，無非就是打打麻將，斗斗牌，喝酒不喝酒，似乎都不算事。但這些人的地方，卻是真正神秘而關鍵的所在。不得其門，那就不能加入進去，不能加入進去，也就找不到真正辦事的門路。

晚清的時候，便有一種行賄的巧妙方法，沒有人肯直接收白花花的銀子，但找上門來的人，往往會得到有心人的指點。只要在某條街某家店里買某人的字畫，甭管錢多錢少，只要買了，也就是踏上了半條船，找到了交易的默契。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當年法國、英國等等行會之中。

想要做事情，先加入行會吧，否則那就是挑釁。一定會被砸了攤子，收了旗子。但加入行會，就必須忍受這種一層一層的階級，一二三四五，大家都有約束。這種約束確實保護了這個行業，但也必然要照顧到更上頭的利益。

（四）

蒙田筆下的匈牙利人，既驍勇善戰，也頗具一種公平氣質。他們即使打敗了敵人，也不斬盡殺絶，只要能夠認輸投降，他們就放這些敵人走，不侮辱，也不要贖金，最多讓這些失敗者保證，以後不能再用武力反抗自己。

這當然是一件好事。

因為拒不投降，總有拒不投降的理由。

可為了一種理念，是不是必須讓城中的所有人，都成為彼此的食糧呢？

這件事真是很難判斷。

就像旅順戰場上的日本人，他們拿下俄國人據點，靠的是血肉澆灌，那麽現在看來，這些死亡到底是真值得，還是白白浪費呢？

同樣的道理，在張巡守城的時候，他們殺了那些無用的人，來延長守衛者的生命，到最後取得的功績，是值得呢？還是一樣的白白浪費？

蒙田說：「斯多葛派首領克里西波斯和芝諾，确曾認為在我們需要時把屍體當作食物充飢，這并沒有什麽不好。就像我們的祖先，被凱撒圍困在阿萊塞城中，為了忍住圍城帶來的饑荒，決定食用老人、婦女和其他在戰爭中無用的人的肉體。」

毫無疑問，無論地球上的哪一個角落，似乎都發生過這樣權衡。

（五）

我不懷疑，那些在抉擇衡量之中犯難的人們，他們所採取的行動，必然是符合自己的邏輯，或者說一個人的理性。起碼，對於這些人來說，「不得已」「只能如此」，已經可以解釋所有質問。但對於後世的我們來說，這些事情真地只是「不再在意」，或者「死不甘心」嗎？

如果我們去查一下科學研究、發明創造的歷史，那些曾經改變了我們的生活，讓整個人類能夠更文明、更有尊嚴、更加舒適活下去的東西，到底都是誰在完成的呢？

如果將這些人放到旅順、睢陽和阿萊塞，等等等等——請原諒我沒有多舉例，但我想你能明白，我並不會把吃人這樣的事，認為是某種民族和文化的疾病——那麽被吃的是誰？這就像阿基米德的死去，這個士兵肯定有他的道理，因為在這個士兵的心中，榮譽高於一切，而戰勝者必然要得到失敗敵人的尊敬，才會大度地放過他們的生命。

那麽，在歷史的歷史之中，什麽是白白浪費，什麽又是不得已呢？

（六）

我不是評判對錯，只是在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讓每人選擇他應走的路。」

蒙田記録下了這句話。

普羅佩提烏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