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一夢

（一）

唐貞觀三年(公元629年)八月，玄奘二十六歲，這一年他終於從長安出發，開始了自己一生中最傳奇的路程——西行求法。

一路各種遭遇不斷，無論是被認定為逃入西番的通緝犯，還是在各路關卡被審問勸說，乃至在月下被動搖猶豫的互認所威脅，總之，他在進入茫茫沙漠之前，就已經九死一生。

這讓人想起《西遊記》里曾說過的取經人。唐僧原本並非是第一次進入輪迴，之前幾次都落得身死命喪收場，而這次能夠犯難而進，得到通過關卡的機遇，與其說是好心人相助，倒不如說是機緣巧合，有着更多運氣成分。

在莫贺延碛，他第一次進入到某種宗教玄幻的境界。

丟失了飲用水的他，進入沙漠之前，就已經缺失了度過其中，最重要的資源，而這茫茫戈壁，上無飛鳥，下無走獸，複無水草，更是讓他感到一種天高地遠，無處可歸的蒼茫。在這種陌生而險絶的環境里，玄奘產生了某種心理上的幻象，據後世所記，當時玄奘遇見了「諸惡鬼，奇狀異類，繞人前後，雖念觀音不得全去」，他便在觀世音的皈依前，又加念般若心經，才讓自己的心重新恢復了安定。

但心中無所掛礙，沒有恐懼之後，卻依然無法解決身體的需要，他缺水已經四夜五日，疲憊不堪，只能臥在沙中默念觀音，仍然保持着堅定的想法。這樣到了第五夜半，忽然天氣變化，有了一陣涼風吹過，一下子讓昏沉中的玄奘感到清涼，眼睛也能睜開了，身邊那匹老媽慢慢起身，這才開始有了睡眠。

有過類似疲憊的人都明白，在最嚴重的身體受挫的情況下，睡是根本睡不下的，只有暫且得到好轉，身體纔會進入到一種正常的運轉狀態中，慢慢依靠睡眠調整自己。

這時，玄奘便睡着了，而且做了一個夢。

一個高大的神靈，手持大戟，在他眼前揮動，并喊道：「何不強行，而更臥也！」

怎麽不趕快繼續走，還要繼續臥倒在這裏等死嗎？

這讓玄奘一下子從夢中驚醒，繼續進發，又行了十里左右路程，老馬忽然感覺到了什麽，扭頭找到一條新路，走過數里，便找到一叢叢青草，而在青草邊上便是一個水池。「水甘澄鏡徹，下而就飲，身命重全，人馬俱得穌息」。

就這樣，他有了水，得到歇息，又走了兩日，才最終離開了這恐怖傳奇的沙漠。

（二）

我重述這個故事，並非是因為其不被人所知曉，事實上，經過了許多書籍影視的宣傳，這個故事早已被人們熟知。

只是可能宗教色彩太濃，人們多半並不清楚，這種原始敘述中，那些有關佛教的一些神跡罷了。

但對於一個從未有過沙漠生活經驗的僧侶來說，能夠堅韌不拔，終於走出了沙漠，來到了心中的佛國，沒有一點信仰和精神，一定是不夠的。

其實這條路上，來往經過的人並不少，只是他們所追求的，並不都是為了精神。

起碼在佛教東來的路途中，著名的白馬馱經，就發生的更早；而指引玄奘進入佛法境界的那些經書，也都是來自于東來的那些僧侶們。

玄奘之所以更加艱辛，是因為他是從東向西，跨越更遠，而原本進入中原的經書，其實是經過途中幾個國家的不斷轉引。

（三）

世界因為科技變得更小，而各種方便快捷的工具，總是讓我們的路程壓縮了起來。

我們已經不需要如此慢慢地走，一天一天地體驗那種陌生和未知，飛機可以輕鬆跨越那些大沙漠，事實上，你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發生過什麽，就已來到了異國。

終身未嘗離開家門的，在這個世界上，仍是有着更多的人數比例。但我們並不會因為自己不曾離開，就認為這個世界過於廣大陌生。事實上，在科幻小說，還是冒險文學里，作者早已經發現，自己到底該向何處安排我們的主角，才能讓這冒險色彩更濃厚。而一切新生的宗教，也不得不考慮，他們的神該居住在什麽地方，纔不會被望遠鏡所打擾。

當然，宇宙廣闊，大地無限，我們看着地圖所瞭解的一切，遠不能改變我們置身其中時的渺小。這就像任何微不足道的疾病，就連一場普通感冒，也讓人覺得難以忍受。

我承認，砍頭比感冒痛苦，甚至兩者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但僅從痛苦的自我感受來說，兩者並無區別。

（四）

我能告訴自己的，或許只是如同玄奘在沙漠里的選擇一般。

「自念我先發願，若不至天竺終不東歸一步，今何故來？寧可就西而死，豈歸東而生！於是旋轡，專念觀音，西北而進。」

在迷茫的時候，大概也是如此。

玄奘所念的佛號和經文，到底帶來了什麽？

現代人很難相信夢裏的神，但這種精神上的凝聚，卻未必不會發生在我們每個人身上。

所以，即使不是一個宗教信徒，我們或許也沒有什麽太多信仰，同樣應該具備一種精神。

死就死，活就活，成就成，敗就敗——人沒法預料未來如此，便只能奮勇向前。

選擇一位神靈來皈依吧，也可以只是自己心中的執念。

玄奘西去，因為成功而變作一場傳奇。

但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他的成功只是一種證明，卻不是這種行為本身的審判。

因為所謂的西天，並不在天竺，而在那片堅定了信心的沙漠；不在乎神靈的出現，而在於他始終堅定地相信，一直相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