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意

（一）

一塊石頭。

這個原始人打算找一塊石頭。

原來他平時用得順手的石片居然丟了，也許是因為剛剛追逐獵物的奔跑，也可能是因為奔跑前和女人的溫存，也可能是因為他只是隨手擲出去，獲得片刻生的喘息。

但這一直跟隨身邊的石片，終究是丟了，他不得不在這裏尋找一片相似的。

但上次的山崖邊，并沒有更適合的了。

他沮喪地坐下，胡亂向幾十步外的水潭扔出石子。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短，忽然一塊石頭在遠處彈跳着碎裂，他那鷹一般鋭利的眼神，很確定：那裏似乎有一塊合適的石頭。

果然是這樣。水邊巨石下，有着剛剛被他擲出，卻碎裂掉的石片。

他在水裏輕輕洗了洗，真是有着一樣的薄厚，一樣的鋒利邊緣，他欣喜地磨了磨——

「一把刀！」

他心裏說。

這是不知道準確時間的一天，我猜測，在那過去的時間裏，大概確實有過這樣一天。

（二）

我在河邊也撿到了一塊石頭，打算復刻自己的猜測。

但手被搞得生疼，也沒能敲打出一塊適合的石頭。也許是石頭的問題，也許只是自己力氣太小。我所能尋到敲出的石片，最終也不能有太滿意的效果。起碼我是不能用它，來度過自己的一天野外生活。

暮色如酒，醉得很快，轉眼就是天黑。

我帶來了帳篷，帶來了引火物，也帶來了睡袋和食物，車子也停在旁邊。

這是一個現代人的狂想，並非是一個原始人的生活。

正像一位百米冠軍，想體驗一下小學生的體育課，他只會覺得新奇和無聊，卻並不會認為這是一種挑戰。

但這真是一種挑戰，只要他講這種體驗轉化為生活，那麽真實的世界，就會好好給他上上一課。

正如拿在我手中的石片，連塊去皮的鷄肉都難以切斷，原始人卻大可以用它輕鬆剝掉野牛的整張皮子。

火光熹微而溫暖，我感受着身邊的寒意，并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勇敢的原始人，反而在這種環境里，更深切體會到一個都市人的快樂。起碼上厠所的時候，你不用怕屁股被凍，而那些黃色的廢棄液體，也不會和你的身體一起冰凍。

想要度過相同困難的一晚，需要自己成為一名原始人，但你是具體的都市人，而心中的「原始人」確實無數個生生死死的人的統稱。你無法成為一個原始人，但你盡可以成為那不被記住的一個原始人的個體。因為將歷史化為分段的時間，將英雄落實到一個個人，則所謂的原始人，從不曾存在，正如染黑煙囪的，並非是某一次燒壞鍋子的神力，而是一日日，一年年，只是最平常的燒火做飯，若有似無的那些油煙。

（三）

我的本意不是在說這些。

但說到這裏，似乎也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麽。

生活往往如此。我願意祝福那些有着堅定目標的人；但也並不討厭，那些願意隨波逐流，在生活的河水中，一會兒沉，一會兒浮，整天都無所事事的朋友。人可以選擇，是一種幸福。不能選擇，也未必就不是一種幸福。

在這荒郊野外，你能做些什麽，接着燈光看看書？要做這些，為什麽不會到舒舒服服的房間里，躺在暖和的被窩中，去享受一天呢？

野外的夜，格外安靜，於是你就聽到了更多聲音。

好像一座金屬加工廠，除了金屬撞擊摩擦的巨響，你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但你並不會認為，只有一種聲音的時候，就比聽到更多聲音，更加安靜。

我只能告訴你，在這寒冷甘冽的天氣中，人的生命，有了一種被延長的感覺。

於是，我也就不在意，自己到底要說什麽。

或許這種忘記本身，就是我的本意。

（四）

《莊子》中有一個寓言，說練劍匠師奮力催熱火焰，而那白光中的利劍坯胎，漸漸成形。忽然間，寶劍在爐中高呼：我且必為鏌鋣。

「這是不祥之金啊！」

莊子仿彿這樣嘆息，而文中的練劍者，也同步說出如此的預言。

當第一塊石頭被摔裂，人們學會了打造、磨洗，乃至最終學會了冶煉，將工具在手中發揮到極致。如今這些工具已經有了遠超過一個人的力量，正像古時的攻城錘、投石機。他們將人所創造的再次摧毀，並等待着下次可以摧毀自己的工具，再次被發明出來。

我享受着現代工業的發明創造，安然臥在一處荒野。

火是我們所共有的。但這份文明的代價，卻被我帶來，又將被我帶去。

我可以深切感受到自己手腳的力量，并認為自己的精神，與這頭頂的宇宙，有着某種神秘的關聯。但我並不能認為，這些被創造出來的創造，就一定和我自己共鳴。被原始人隨身帶着的石片，在歷史中不斷變化，也許是一把槍，也許只是一個打火機，或許是一隻手機。

我們丟失，我們尋找，然後在丟失和尋找中，重新發現，重新創造。

但這些事情的本意在哪裏呢？

基督徒對於現代科學的探求目的，最重要的支撐，就是認為這一切由上帝所安排，而人的研究就在於發現這不可言喻的一切精準和協調。

這是科學發展的起點。

我躺在睡袋裏，想到這，忽然打了一個呵欠，感受到睏意，於是就睡着了。

在夢中，我仿彿聽見一些人在爭辯。我努力分辨他們的面孔，卻怎麽也說不出都是誰，只知道他們或許都曾在某本書、某堂課、某次爭論中出現過。今天的夢，多了一份，而我並不覺得厭煩，只是為他們擔心。

喝一杯茶吧，趁着爐火餘燼還溫熱着壺中的水。

潤潤喉，讓我們繼續關心人類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