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

有些食物，意味着年輕。

比如說啃骨頭，你很難用那經歷歲月的牙齒，去一點點撕啃那些貼着骨縫的筋膜肉絲。知時務者，一定會繞道而行，或者如魯提轄那般，讓那些賣肉的，將寸金軟骨剁得精細。人生的痛苦，有一種就是，想吃的時候，卻已不能吃。過屠門而大嚼，自是囊中羞澀，不得不如此。但在年老時，依然只能聞着味道，用軟爛的舟糜來安慰自己腸胃，則只能歸咎於青春之短暫。

有花堪折直須折。似乎和那些美麗的姑娘們有關。但在年老時，恐怕如此等的情緒，要與大事小事，都有了聯繫。人的衰老，原本就不是一件偶然的事，發生了，就是系統性的崩潰。

有的人是從精神上開始。如果你注意過，身邊就總有這樣的同事，明明還很年輕，或者遠沒有衰老，但心態一片灰暗，做事做人仿彿都沒了力氣。你若是沒有注意，就總會忽略他的存在。仿彿他這是一塊黑影，光照在屋子裏，你永遠不會認為，房間裏有了影子，也就不再空蕩蕩的。

有的人則在肉體上體現出時間的痕跡。

或許是頭髮，掉落了，灰白了，還是開始染髮燙頭，總之就讓那平時里無須看顧，一樣瀟灑的髮縷，漸漸有了一種管又無法管的無奈。也可能是牙齒，鬆動、酸痛，乃至讓你碰不得一點點冷熱生硬的東西，至於韭菜、茼蒿這類細細的絲，牛肉、鷄肉這樣堅韌的絲，一律都成為社交場合的禁忌，因為想要風度翩翩，光彩照人，就不要想着能優雅地剔牙。所以哪一家國宴上，都不會給貴賓們準備這類費牙的食物。大概只有高康大、龐大固埃那樣的巨人，才能開一場毫無顧忌的盛宴，只是吃，就可以讓所有來賓覺得不虛此行。

其實，衰老還有各種各樣的心理變化。比如說，你開始漸漸關注起健康消息，對一些身體上的風吹草動，有了非要查查看的衝動，病不找你，你卻開始找病了。你慢慢對有一個醫生朋友這種需要，有了更切身的體會。你也不再認為一個人，就可以應付所有事情。一個人可以吃火鍋，但一個人做手術……能行嗎？你總要這樣想一想，但這是年輕時，根本不會有的想法。

而食物的健康，也成為你越來越要考慮的重要因素。

一根蘆筍，能不能提供今天需要的元素；一個漢堡，是不是太過不健康；一塊腌漬的肉，還是一塊燒烤的肉，它們真地能吃嗎？或是那些帶着各種可以標籤的零食，是不是該少吃一點。

今天一點，明天一點，總之，我們就是這樣在食物的陣綫前，退無可退，一敗塗地。

於是，有一天，你忽然發現，那些堪折的心情，變成了認命的覺悟。人生，教會了每個人，如何處身於此時的階段。坐椅子坐久了，你總會用身體感受，什麽樣的姿勢，才是最讓自己舒服的。

當然，最終的結論大概是，經常換換姿勢，就是最好的姿勢。

六十多歲時的歌人吉野秀雄，身在病痛中，已有許久，但他還是這樣安慰自己和另一些未曾謀面的讀者：

「死後是無限廣闊的黑暗，那時充滿了不絶的寂寞，但同時又有永遠的安息。……可以想象那黑暗呈現一種球形，不只死後，就是生前，我也是被這樣的黑暗團團包裹着的。

正如地球儀一般，僅有一點是光明耀眼，其余皆為球形的黑暗。從對面看起來，像針尖一樣發出光亮。正因為我的生這樣光明，只要活在這個世上，我就加倍珍惜，使得每一天都活得毫無遺憾。」（《生死》）

沒有人能要求別人怎樣想，怎樣活，也包括死。但我總是為這樣的文字，所記録的一些靈魂，感到某種安心。好像偌大的一個宇宙，因為某些看不見的基石，才能一天天的存在下去。而我們就身處這個宇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