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

聽到一些故事，便想講給誰聽，環顧四周，似乎又無人可說。

擡頭看，一輪寒月，恰可為伴。

前幾日看《東坡志林》，又看到承天寺那段，便也想起湖心雪，蘇、張都是超邁人物，可東坡畢竟多了豪邁，南去北歸，猶如竹之韌，而匪石可轉。

太白一生不得志，非人也，乃時也。

（一）

一個朋友，並不喜歡交友。我說「朋友」，無非是一個稱呼。

她曾說及過往，眼中猶有淚光。

不過，這或許是人生仍然天真的表徵。

那是十六七的年紀，同鄉同學三個女孩子，一起闖世界。結果，就在這樣的世界中，她第一次發現所謂的友情，原來如此。

那是極窮困的年紀，若是家中富裕，也不可能放這三個人去工廠。

這位朋友在最困窘的時候，將自己幾百塊錢的手機賣了，換了二十元，吃了一頓飯。

但她打算找另外兩個女孩子，借電話（插自己的電話卡）打給家裏的時候，另兩人卻似乎並不樂意。

後來的另一件事則徹底傷了她的心。

三人被逼無奈，又到了另一個新開工的廠子，結果宿舍裏只有空床架，其他都要自己買。

她是兩手空空，但另兩人卻不知怎麽還有錢，能買了兩床被子。她在隔壁的宿舍，卻只能坐在床板上，說不出話。同屋的另一人，還問她，都晚上十點了，怎麽不趕緊去買被子，沒有被子，晚上可怎麽睡。

那一晚，她是在其他人的幫忙下，裹着一個被套睡了一晚。

然後是另一個本不相識的姐姐，看她可憐，讓家裏送來二百元借給她，才算是勉強買了被子、水桶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

從此後，直到如今，她都沒有原諒那兩個人，也不再有任何聯絡。

（二）

一個少年，品學兼優，畢業後就去了一個外人羨慕的好地方。

結果匆匆三年，家裏便得到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孩子竟然在出租房里去世了。

後來才知道，他這三年，幾乎被安排了一個團隊的活兒，無論份內份外，都是他在忙乎。

可能也是年輕，又一個人住，所以累了苦了，也沒有跟家裏說，就這麽默默干了下去。

他在日記裏寫，到了三年，也就能再升兩級。

再說他也是剛入職，面皮薄，經常領導畫個餅，再別人說兩句好話，就接下了很多不知就里的工作。

但沒想到，某一天，正加班到凌晨趕工的時候，突然就不行了。

人生無常，但人世間更加無常。

這家當年的好地方，根本不認他是工傷，反而只是匆匆忙忙給他銷了號，反而說他是自己熬夜，要麽身體有暗疾。

一地鷄毛的事情，他家又理這裏幾千里，人生地不熟，很難堅持下去。

紛紛攘攘，花完了錢，也就不了了之了。

到了今天，我還能在網上看見那些關於這個孩子的消息，家裏并沒有忘記。

但如今在搜索這家公司，早已消失了，不僅產品沒人記得，連當時的廠址，也變成了一個居民區。

（三）

一場虛驚。

本來是荒廢的公園，但因為無人看管，也就沒人收費，很多釣魚佬都喜歡在這裏釣魚。

我是很不喜歡這些陌生人的，因為他們所在的地方，總是一片糟，垃圾遍地。

但這裏有片砂石地，靠近水面，落潮後，自然就可以挖挖蛤蜊，捉捉螃蟹，於是便有一些爸爸媽媽領着孩子玩。

忽然便有一個孩子失足掉到水裏，被河流帶着，向下游漂。

這時候，好幾個人大聲喊，還有人叫些什麽。

三個釣魚佬，忽然從兩邊岸上跳了下去，兩個慢些，一個卻游得飛快。

游得快的，先一把抓住孩子，穩住了。

後來的兩個人，也跟在旁邊，一起費力地游到岸邊。

好在這是一條挖出來的排水溝，而不是天然河，河面窄，但這三人上來也累得命沒了半條。

唯一讓人開心的是孩子沒事。

網上經常有交通事故的視頻，最揪心的大概就是那些被撞得飛起的孩子。

讓人能放鬆下來的，大概就是那種重卡開過去，孩子卻從車底現身，然後一個咕嚕又跑到媽媽身邊的。

所以，孩子沒事，當時所有人，還有後來看到這個視頻的人，都發自內心的開心。

從那以後，我雖然還不喜歡那些掉落的垃圾，但卻沒有了什麽惡意。

（四）

讓我們痛心的事情，更容易忘記？

還是讓我們開心的事情，更容易忘記？

這些原本無人可說，但卻未必不能寫在這裏。正如蘇東坡在海南島上，應約而游，夜深而歸，門已鎖，屋內人正酣睡打呼。

放下柺杖，為這得失而笑的蘇軾，便有了一種安慰和解脫的感悟。

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東坡志林·記游·儋耳夜書》

韓愈在詩中告訴自己的友人，這樣小泥窪，是釣不得大魚的，不如去海邊。

蘇東坡則在這海天盡頭，遊樂之後，站立在門口，聽着熟睡人的鼾聲，不禁笑自己，更笑世人，「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