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

熱諷到冷嘲，除了時勢本身所致，恐怕也有作者自己心思的轉移。

比如這裏面的話，仍然刻骨，卻讓聽到的人哭笑不得。

魯迅說，俗人一定要避開雅人，而且當雅人行雅事的時候，若不能好好幫閒湊趣，便該一言不發，不要學那些「輕薄子」。明明知縣大老爺，好不容易有了公餘之暇，興致勃勃來看梅花，偏要寫一首詠大老爺探梅的七絶：

紅帽哼兮黑帽喝，風流太守看梅花。梅花低首開言道，小底梅花接老爺。

這就很難辦啦。「這真是惡作劇，將韻事鬧得一塌糊塗……它這時應該一聲不響的，一說，就傷雅，會累得老爺不便再雅，只好立刻還俗，賞吃板子，至少是給一種什麽罪案的。為什麽呢？就因為你俗，再不能以雅道相處了。」（魯迅《論俗人應避雅人》）

而且，雅人遇到這種事，也別想以「雅」說「雅」。比如上面作者的另一篇文章，曾經提到某位乾隆聖朝下的一個編了《小學大全》的雅人尹嘉銓，又是孝子，又是學人，連十全大補的乾隆爺都寫詩褒奬過他。可在他告老回響之後，偏偏不懂得皇帝「好！知道了。」的欽此，並不是和你本人有什麽交情，更不是說你這個雅人便可以隨便摻和更雅的「大雅人」之事。

果然，到了乾隆四十六年，他聽說美食家、旅遊愛好者兼十全十美代言人乾隆，又出來看看我大清的江山，路過保定，就讓自己的兒子給乾隆送了一本奏章，是為了給自己父親請謚。這自然要碰了一個大釘子，而且還遭了警告「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逭矣！」，又欽此了一把。

但我們真還不清楚，他到底如何想的，大概是因為聖朝確實是聖朝，而當初那個「好！知道了。」也算是一種聖君之聖的認定。竟然又接着還又上了一本奏章。意思是要推薦我大清的名臣，諸如湯斌範文程李光地顧八代張伯行之類來從祀孔廟——當然最後一句話，可能才是他內心所念念不忘，「至於臣父尹會一……自可從祀，非臣所敢請也。」

嗯，韓非早早就說過，「龍之為蟲也，可猶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説之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但認識深的人，都不能保證自己不去「說難」一下，更何況這樣的聖君聖子，一輩子被敷衍的人物呢？

關於這件案子，後面還盡有審案的細節，特別是問到了所謂「納妾」之事，更是迎合上意，深文周納的事情。雖然有趣，但若全抄下來，則不如看原文《買〈小學大全〉記》。或者去找找當時的文檔，所謂清朝文字獄材料，可能更讓人能體會那種一人說話萬人噤聲的局面。

對此，魯迅的評價十分準確：

他們是深通漢文的異族的君主，以勝者的看法，來批評被征服的漢族的文化和人情，也鄙夷，但也恐懼，有苛論，但也有确評，文字獄只是由此而來的辣手的一種。
                                                                           ——魯迅《買〈小學大全〉記》

而時過境遷，一切發生變化後，當初那些島國的恐怖，已然漸漸平歇。即使再有各自指責，乃至大揮老拳，面紅耳赤的時候，終究不會有那些「聖心獨運」了。即使再有尹嘉銓這樣求名心切，心心念念要當孝子聖人的癡人，也不會受到聖恩浩蕩的減刑，只「絞死」而不「凌遲」的寬大了。

其實這不過是三百年不到的時間，連十全老人的墓都被盜賣了，一個鐵桶江山的王朝，也早在宣統小皇帝的哭泣中，退而不退，退了三十年終於再也不能尋回了。即使還有人在電視上看鄭少秋的乾隆戲說，可終究不會把香帥和一個巍然峨然之聖皇帝相提並論了。倒是那些遍佈大河南北，遠至海外的美食傳說，讓我們覺得這個名字，頗有笑果。

亂世人不如太平犬，可太平終究是稀少的，正如所謂三世三統，又好像某些宗教裏所言的白銀黑鐵，能給世人看到的，往往都是亂世而已，能夠活在昇平之世，便已算好運，至於太平世——反而倒要警覺，因為這往往是一種將亂的訊號。

馬克·吐溫便寫過一本叫作《鍍金時代》的書，Gilded Age。他還說過，歷史盡管不會重復自己，但會押著同樣的韻腳。我們無法改變世界，但卻可以改變自己。而且，「世界」到底是什麽呢？它有個實體嗎？它外在於我們每個人嗎？

過去說過的話，如今聽起來，似乎還是身邊的朋友，對我們所說的話。是什麽讓這些過去那麽久的文字，依然如此有力？

當我走在公共圖書館，一排排書架，每個人都在尋覓自己想看的書。

我不知道他們所尋找的書，那些作者是否已然僅留下名字，還是說，我們要尋找的，原本就不在我們每天所見之中。過去對着現在發聲，能被我們聽到，並且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回應，一直回聲不斷。

經過山谷峽口，仰頭看去，荊棘密佈，遮蔽天空。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我記得是誰引過這句話。有這樣的理想，便有漏下的光，照着小舟，進入浩淼長江，大海萬里快哉風。

放梅花自管自去開吧。

到那時，看花的人，無論是誰，又有什麽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