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見的父親

「內省非常重要，且不應該總是去確立外在的敵人。我們必須探究自身，探究我們自身的弱點。我到現在仍然如此相信着。」

——奈保爾（V. S. Naipaul，又译为奈波尔）

奈保爾多年後這樣提起過去：

我可能會自殺吧。我的一個朋友就這麽做了，我想大概是出於焦慮吧。……太可惜了。

這是採訪于一九九四年的回答，而在七年後，他獲得了諾貝爾奬。

我不想重複那些勵志的老調，因為成功的原因總是相似的，而失敗者，則各有各的不同。托爾斯泰沒有告訴我們的，正在他自己的生命里，向我們作了最後的展示。

在他的另一段文字，也講述了關於甘地的故事，不是甘地，而是人們期待成為甘地的另一個人，最終的失敗，讓奈保爾寫道：

印度人對甘地漫長的二十年幾乎一無所知，也不愿意去讀。他們覺得作為印度人，他們擁有甘地，他們不用去研究他，他就在他們心里，他們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一個蠢人》）

時間將一切塗抹了，我們只能憑藉那些轉述，或轉述之轉述，來瞭解過去。

那些曾經燦若繁星的人物，一個個在我們記憶中馳騁，而當我們真正想要瞭解的時候，才發現那些騎在馬上奔騰的，不過是穿了他們舊衣服的新人。

那些功業都已埋入塵土，而曾經寫下的文字，不過是失去之人的墓誌銘。

我曾在遠方聽說了他們的功績，並曾在一種無知的自大里，以為自己所知，即是本物。

但這一切都弄錯了。

我所嚮往的和我所喜歡的都沒錯，只是在沒有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茫然里，將這種喜愛和崇敬錯配了。錯誤來自於一知半解，也來自於對於自己毫無所知。正如一座山在遠處巍峨屹立，但除非真正走過去，我們很難理解這種高大和山本身的關係。我們在遠望時，並不是真正瞭解那遠方，我們所喜歡的，無非是當時自己所缺少的而已。

終有一天。如果真心喜歡。我們還是會起程，真正去看看那所喜歡的，究竟長了什麽樣子。而這個時候，即使是虛假的，也會讓我們擁有一種動力。這動力來自希望，來自渴求，來自我們對於美和自身圓滿的嚮往。

每一天，我們都在自己的生活里打轉，卻像望向星空那般，會有短暫的忘記。

踏在雪地里前行的父親，會感到寒冷，但與平日里的生活相比，這又算得什麽呢？而這種計較，早早如同迎面的狂風暴雨，習慣了，也就消失了。此時的他，心中或許只剩下期待和喜悅。而走路仿彿平常一樣有力迅速，那時候是為了生活，而現在則是為了希望。

就像奈保爾最終離開了島嶼，不再擁有相同的焦慮，父親也在暫時的快活中，想起了一個名字。

那名字來自天空，也來自一份關於家和人的熱愛。

我曾經見過他的親吻，而這是一段快樂的時光。時光總會推移，把人們情願不情願地帶到遠方，而那裏則是生命的一段段旅程。可能還是快樂，也可能只是一次次波折，以及人心變化帶來的失望。我曾以為自己會忘卻，也曾經告訴自己不要忘記。但所有的叮囑，只是讓我明白，遺忘不是因為生命缺乏天賦，只是我們下意識地逃避。

我曾有過多麽快樂而偉大的心靈。

那些閃光的日子和溫暖的期望。

而這一切都開始於一個夜晚，天上到處是明亮的星，照進一個人的心。

我可以在相同的路上，總能看見他的一切。失望，仿彿一叢叢無名的花兒，低落着頭，卻依然有着美麗的淺藍色淡粉色的花瓣；快活，就會歌唱，一隻鳥兒看不清模樣，卻在這深林中，在樹枝高處，歌唱；悲傷，病痛，或是委屈，就像一杯酒下的那忘記自己的魂兒，漸漸消失，彌散。我確實可以看到這一切，也擔心着未來的命運。但如今也會時時想起，這就是曾經的父親，所經歷的一切。

過去曾看過的電影，如今都隨我一樣老了。我也許久沒再重新打開它們，也不再一遍遍重複着起落轉合的情節，讓自己隨之打轉翻滾，得到一種彼此的呼應。我們像是分散的老朋友，身處一個迷宮，能夠聽到彼此的回答，卻不能尋找到對方。有的時候，我為這種結局而感到恐懼，因為一旦分散，就是永遠的消失。但我能阻止嗎？

不能。不能或許就是最大的恐懼。可我們總要面對。面對自己的缺點，面對自己的恐懼，就像那座島嶼上的混血少年，試着找出另一種結局，而不是認為只要那樣的開頭，便會一定有命定的結尾。

走出去！

離開那座島嶼。

也許這就是一種不斷探究，然後就會讓我更加相信，直到現在。

人們也對我一無所知。正像所有無名的人，除了幾個人外，不會有更多人，想要瞭解我們的全部。他們滿足於一知半解，各取所需。於是他們擁有了我們，而我們卻不這麽認為。這并沒有什麽值得氣憤，更無需在意。即使甘地重生，也是如此。沒有人會成為「下一個」某某。

我會越來越理解父親。但我並不會成為某種複製。我大概會經歷類似的起伏，也會經歷相同的恐懼，也會品嘗同樣孤單的沉默，也會在生命裏希望找到一層安慰——

但那不是一樣的結果嗎？

我們曾經如此顛顛倒倒，卻始終都還有一份愛，從那個星星照亮天空的夜開始，便再不離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