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

向何處去呢？

海鷗鳴叫着，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掠過。那是為了今天的食物，所以如此奔忙。我欽佩這白色的生命。這種欽佩來自於對生之本來面目的喜歡，而非是要去與雷電風雨搏殺。

我所知甚少，所見更少，遠遠稱不上行萬里路，自然也沒有讀完萬卷書。這對任何人都不重要，卻讓我在過去的日子，曾經疑惑過。

人生的智慧，來自於對自己的懷疑。

我不是一個聰明人，也沒有什麽社交的天賦，於是就承認自己這一點，那樣反而會讓我平靜下來。

就像有人會因為自己的成功而設立諾貝爾奬，但這筆影響深遠的奬金，又來自于人生末尾的挫敗。成功，失敗，原本就不是那麽容易說清楚的。我們一生能遇見很多成功人士，他們在這裏，或是那裏，取得了勝過大部分人的成就。看起來炫目耀眼，這讓他們能夠有影響力，說一些被聽見的話。我也在人生中，經歷過類似的場合，聽過類似的話。起碼，我所當面請教的前輩是不少的。

事過境遷，如今回想起來，那些告誡我的話，全不正確，也看到了我身上明顯的弱點。

但毫無疑問，這些正確的話，并沒有用。

在我自己的路上，我并沒有因為這些話，而得到太多的益處。

這更應該歸咎於自身的固執和懵懂，但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可以懷疑一下，所謂的成功者，他們的經驗之談，到底該起什麽作用呢？

魯迅在自己雜感里，鼓勵青年，不要去聽那些陳言舊語，更不必找什麽導師。他在那時開出的藥方，是青年大可以肩並肩，彼此做同路人，去開闢荊棘，找到新路。這樣的話，雖然都是真誠的，但年輕人往往都會變老，而人生也總愛跟這些明白人開些玩笑。他說的話，並不總像他所寄望那般，真地將光明都給予下一代人。恰恰相反，在他生命的後半段，他所經歷的事情，慢慢讓他有了不同的感受。這種感受是帶着淡淡血痕的。

林語堂便是在這樣的血痕中，終於從「剪拂」而歸於異邦，並且不厭于千語萬言，而寫了一本關於中國人的書。這種書同樣有他的偏激處，但這終歸不再那麽護短了。對於國家來說，他所能夠形成一個固定的群體，自然是要有一片被承認的界綫，但也一樣要有可以被公認的文化精神。

正如當代的科學研究，拼命要向我們證明，所有的人都來自非洲，而最早的人類似乎有着同一個母親那樣，我們不得不設想一下，到底國與國、人與人，因為什麽而變成各自敵對的一方，甚至於殺戮呢？

白人奴掠黑人，而穆斯林帝國同樣抓來白奴，在這種彼此奴役的文化中，似乎確定一位「不可被奴役」者的身份，便顯得無比困難了。項梁項羽們找來牧羊少年，因為他是高貴的楚國王族之後，所以他變為反秦的旗幟，這似乎比陳勝王，更具備號召楚地的力量。但最終的結果，依然與幾千年後的小明王遙遙呼應，同歸於陰謀下的水波。

即使有人告訴項羽，告訴朱元璋，你們自己你們子孫，最後的結局如此不堪。他們就真能聽從導師的預言，不去揭竿而起，不去天命所歸嗎？

就像如今的世界，不再對人群的分等表示承認，也不認為在種族、文化上的歧視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這對那些早年的奴隸主，又有什麽作用嗎？種植業仍然需要廉價的勞動力符號，而王者的后宮，同樣少不了閹割的奴僕。

魯迅所看到的，正是那將他引導到當下的路，所以他不肯讓白紙一樣的新人，繼續走下去。他希望這將有一條新路，引向更光明更公正的未來。但這種對天國一般的嚮往，終究是飄渺的，所以希望和絶望，再次成為相通的一體兩面。

我們將自己的希望投射在海鷗上，所以它可以代表對抗天地的盜火者，也可以在無窮無盡的風雨中，給那些同感的人，以悲壯和光榮。

但海鷗終究是它自己。起落來去，只是在自己生命中打轉，它的自由，並不因為這些想象，而有什麽不同。海鷗不是熊貓，也無需在另一個種群中，取得一種討好的地位。這個世界，會消亡的物種，總是默默而趨於無，能被人注意的，並不多。我甚至覺得，我們能保護的，其實只是討好我們的，而非是該被保護的。

螞蟻是在保護蚜蟲嗎？

它們只是在保護自己的蜜源而已。

我們是在保護大熊貓嗎？

我們只是在保護自己的喜愛而已。

但這又有什麽不好呢？我寧肯看着人們，因為喜愛而去保護，也不肯用道德還是恐懼，來讓人們被約束。因為喜愛可以讓我們成為一個自然而然的人，道德和恐懼，卻只是在讓我們被形塑為一種不得不如此的「機器之螺絲」而已。

那篇古代的寓言不是早已說過嘛，孩子和那些海鷗，每天都不存在恐懼，因為他們都能感察到對方的真善；當另一個人來教導孩子的時候，孩子也就變為海鷗的恐懼。

孩子餓了，自然能吃一切不讓自己餓死的東西。但若不是如此，為什麽我們要化身為他人的恐懼呢？

我在看着那些教導的同時，已然忘記了過去的一些事情，卻也不再貪戀未來。

你為了當下快活，我卻要問：

你的當下在哪裏？

你是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存在，還是因為他人眼中有了你，才如此存在呢？

海鷗飛來飛去，不肯為了食物之外而忙。

我讚許地點頭，就那麽不遠不近看着它來而又走。河流向海的那邊而去，而我的生命，也得到了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