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的春

豐子愷先生的春天，是從暮春開始的。這在以前，我是不知道的。正如第一次讀那些妙文，幾乎都是滑過，除了那些大力量的句子，纔可以拉住我，否則只是滑過。反而有一些此刻讀來，已覺淺顯的文章，當時卻有些喜歡，甚至要模仿着寫出相似的句子。

我雖然不是很在意年少時那些幼稚，面對來客，也可以坦然面對那些開襠褲拖鼻涕的照片，甚至指着這些滑稽的模樣，與客人一起哈哈大笑。但也未免還保留幾分好奇。為什麽自己會喜歡這樣的文字呢？又是怎樣，我才慢慢不再喜歡呢？

今日讀了豐子愷先生關於春的文字，彷佛得了一點感悟。但這點感悟又不算什麽，實在沒必要寫出，因為這未必對，也未必錯。只不過是一種偶然的嘆息，所回憶的，往往在很多年前。暮色蒼茫，卻依然明亮，那些已經消失的景象，原來也不曾遺忘。

……實際上春不是那麼可喜的一個時節。我積三十六年之經驗，深知暮春以前的春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帶雪開了，說道是漏泄春的消息。但這完全是精神上的春，實際上雨雪霏霏，北風烈烈，與嚴冬何異？所謂迎春的人，也只是瑟縮地躲在房櫳內，戰慄地站在屋檐下，望望枯枝一般的梅花罷了！（豐子愷《春》）

我過了這麽多年，竟也遺忘了自己曾有的真實感受。春天彷佛只剩下那些明亮，輕軟，暖意融融，花好水明；其實正如引文所說，我年年早春，不也一樣能感受到那種料峭的春寒，當一陣未知遠方的寒流反復交替，還是有那種瑟縮的體感。

不是因為豐子愷先生寫了一件稀奇的事，只是我們自己先忘記了那些誠實的感受，反而在那些熟爛的詞彙中，丟了自身最真實的感受而已。

一位禪師告訴弟子最大的秘訣，就是重新學習感受。那些我們從出生開始，一件件經歷，卻又一件件忘記的事情，都去再次尋回自己的內心。

弟子迷茫，難道吃飯、睡覺，也要再重新學嗎？

禪師問，你真地會嗎？

弟子說，當然。

當飯堂吃飯時，師傅問「你吃飯，先用哪一顆牙齒碰的米粒？」；當沙彌睡覺時，師傅問「你的手臂怎麽安放？」；當再次醒來，師傅又留下一句話「你的門是怎麽開的？」；這一天的日子，便這樣在問題里度過。

弟子忽然跪倒。他虔誠地說：我竟然真不知道，這一天是怎樣去完成？當我吃飯的時候，我不知道此前如何去吃飯；當我睡覺時，手臂怎樣也無法安放；當我今早醒來，也不記得從前是怎樣開門……我這一天，竟是從早到晚，什麽都變得不會了……

禪師敲了一聲木魚。

故事便結束了。

我所知的春天，也是這樣慢慢開始重新覺察。

彷佛一位每日都能見到的人，佔據我們生活大半時間，可若是有一天他失蹤了，我回答其他人的問題，卻根本想不起他平時的衣服顔色，還有臉部特徵，甚至連胖瘦高矮，都變得模糊起來。反而不如那從未見過的一個遠方朋友，即使十年八年不見，走在大街上遇見，也可以一語叫出的他的名字。

我知道，這是生命中必須瞭解的常識。

過往並非只是日子的累積，更不是所有我們曾經接觸到的世界。

我們的世界只存在於我們的內心。你看到了寒風，聽見了敲打玻璃窗的雨聲，便明白這已是早春將盡的時節。天時一日比一日更長，寒冷卻依然沒變化，反而在那屋子內外的反差中，體會到一種瑟瑟。「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惜還不到暮春。這樣的詩句如此說，也是扯來白居易袖子，做我的補丁。而我的真實，只在這還未開花的枝頭嫩芽，也在那早早飛回的鳥兒，掠過開化的水面，似乎也在追尋曾經有過的歡樂。這也讓我記起另一位作者的筆下世界：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豔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胡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眞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着，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着。（魯迅《雪》）

我到過那多雨的江南，也從冰原去往春天常在的島嶼，但這終究是過去，我竟然已忘記了自己曾經歷的一切。夢是真實的，現實卻虛幻起來。似乎在歲月的變化中，一層霧氣從生活里漸漸蒸騰，讓那扇看向遠方的窗子，氤氳繚繞，朦朧不可辨識了。

我終於擡起頭，感受到那霧氣後的憋悶，於是伸手擦拭。

涼涼的水霧，在溫熱的手掌下，漸漸融化匯聚成水滴，一粒粒，又蜿蜒如流，從玻璃表面滑落。

我看到了一片過往熟知的世界，卻因為我的感覺，而變得重新明亮。

這就是豐子愷先生的暮春草色吧。

這種美景，是早春所見不到的。那時候山野中枯草遍地，滿目憔悴之色，看了令人不快。必須到了暮春，枯草盡去，才有真的青山綠野的出現，而天地為之一新。一年好景，無過於此時。自然對人的恩寵，也以此時為最深厚了。（豐子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