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歲生日後的一首詩

當一個人痛苦得難以言語時，
天主讓我傾訴我的煩惱。
……

天主有言：賜予世人以幸福，
不是理智，而是天主賜予的安寧。
……

+——

歌德是一個真誠的人。

我需要說明的是，對於一個作家，真誠遠比技巧更重要。

就像我喜歡過的某位作家，當他用才華征服我以後，卻又用自己的世故和狡獪，給了我兩次告別。一次是讀完了他的書，一次是決定不再那麽喜歡他的書。

一個人可以因為任何理由去喜歡一本書，喜歡這本書的作者，但他很難違背自己內心的真實。

作者如此，讀者也是如此，甚至就連不會說話的作品也是如此。

+——

在回家的馬車上，他曾經如何陷入情感的漩渦，這很難揣測。而這首《瑪麗恩巴德悲歌》，又是如此打動歌德自己，進而讓他的生命得到一次很深的領悟。

我讀過他的《威廉·邁斯特》，當然沒讀完，這就如同我至今沒有去翻翻他最厚重的鉅著《浮士德》一樣。其實，我當初第一次打開浮士德的歌劇，就感到一種疲憊。一群亂糟糟的人，似乎為了什麽而爭論，我聽不懂的語言，一遍遍打在我臉上，像是讓我的頭腦裏捲起浪花。一個人會在浪濤中，想些什麽華麗詞藻，或是什麽道德上的火花嗎？他只會為了一次又一次呼吸，而在浪濤的間隔中，尋求一點點休憩的時機。

沒有人可以輕易評判另一個人，即使這種激情的興起以及它所帶來的悲哀，都讓我們很難感同身受。

+——

我深信：當一個人痛苦得難以言語時，必然有什麽可以讓他去傾訴自己的煩惱。

即使不是一個合格的詩人，也總有他吐露的方式，正像花兒的姿態和芬芳，每一種都各個不同。痛苦也可以是一種花朵，在百花叢中，便顯得沒有那麽耀眼。

你明白嗎？

痛苦的傾訴，往往不會輕易讓人察覺。事過境遷，真正一切都公之於眾的時候，無論是痛苦的人，還是讓他痛苦的人，抑或是宇宙間的某種神秘，已然都變化了。

秋色蕭瑟，馬車駛離。

歌德的生命已然到了秋日，而他的心中所洋溢的，是不合時宜的感情。

但他仍然鼓起勇氣，或者說願意坦白接受自己的奢求，他對自己還是很好，很坦誠。

但所有人都不會認為這是一件理智的事情。

結論是他終於邁入了心境平靜的暮年。但誰知道呢？誰又能代替這個真正坦誠的人，去回答他自己都未必相信的問題。

我們能夠找到的，除了詩，大概只有一些隻言片語，或是某種猜測。

一個人在情慾里發燒，這是人的煩惱，而一個人又將這一切化作病痛一般的折磨和自愈，也許那便是浮士德曾經體會並且要在生命里感嘆的一切。

+——

如今我已經遠離！眼前的時光
我不知該如何安排？
她給了我享受美的善意

這是很短的故事。

而後面則具有更偉大的名聲。

關於一個偉大的人的偉大事跡，或許即將進入更尊貴的殿堂。但在這之前，也許唯有這更讓人心懷激動的轉折，難以從每一個讀者的心中離開。

我們讀書做什麽呢？

你買了那麽多書看得完嗎？

每一個問題都曾經被問出，而答案卻是沉默。

就像這些寫下的詩，無論是歌德，還是無名，有些消失，有些則一次次被重新印刷出版。沒有哪位詩人是通過一本詩集打動一位讀者的，真正讓作者和讀者深愛的，唯有一首，乃至幾句而已。

記得曾有人說過，舒伯特應該更多去寫那些適合自己的小品，而不是非要寫一些冗長又不能銷售的長曲。而村上春樹則在如此的評價後，又修改了自己的意見。一位真誠的人，未必能在開始就讓我們信任，但真誠就是沙中的金，無論我們是否發現，它總是存在的，而且還是以一種最寶貴的姿態存在于世間。我們看不見，只是我們的遺憾。

+——

該怎樣和自己交朋友？

又該怎樣面對人生必然的痛苦？

我們的無助到底是一種天生的罪行，還是那溫柔等待的恩賜？

在那告別的馬車里，歌德寫着和從前一樣的日記：（九月六日）「斟酌詩句」，（九月七日）「星期日，繼續寫詩」，（九月十二日）「途中把詩又修改潤色一邊」。

這些文字仿彿給了想象力一顆種子，於是我們就在那首詩里復活了歌德。但我們也明白，這不是歌德，而是我們自己。或者那是我們和歌德之間所達成的一種默契。

昨日的生活給我們留下依稀的回憶
明天的生活，老天不讓我們知道

我曾懼怕黑夜，
可是日落時，我看到的還是令我喜歡

你看，我以為所寫的該帶着那麽多的灰暗，但當陽光照進這間舊屋子，我所見到的，竟只有那些過去的痕跡，而燦爛的則是金色光綫下，每一件閃閃發光的記憶。

我從未欺騙過你，夜晚所帶來的憂鬱，並不會在每一個明天都到來。

曾經被命名為潘多拉的盒子，確實給人類留下了希望。

痛苦是人生的日常，但痛苦總有它的盡頭。

最後的註解如此：悲歌（Elegie）本是古希臘一種詩歌體裁，它不是一種專屬於悲傷的詩體，所以既有哀歌，也就會還有關於教諭和愛情，也有每一次生命里所體驗過的真誠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