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歸來

雖然不是很瞭解嚴耕望先生的平生心志，但讀了一些文章，還是有一種尊重之意。

他在回顧自己學術研究的時候，曾經說，一個人的研究成就，不僅應讀這個人的成果，更應知道這個人的生活態度。一個人的道德修養水平，往往能夠決定這個人的學術研究深度。若是沒有一個好的自我修養，也很難有一個令人滿意的學術成就。

在總結自己的平時態度時，他說了兩句話：工作上隨時努力，生活上隨遇而安。

兩句話，他認為在前者還是可以做到，但要做到後者，卻並非輕而易舉。

人對生活滿足與否，往往並不取決於所能得到的，而是在於人心的滿足與否。能夠滿足，那當下就已然感到無所求，不能滿足，則黃金滿屋，飛黃騰達，也不過是一種暫時的停留，遲早還要覺得已得太少，未得太多，十分痛苦。

在大部分時候，我算不得一個有錢人。當然，在任何一個社會，願意承認自己有錢，往往都是少數。我們在生活在遇到的任何人，都不會認為自己足夠有錢。可若是大家都沒錢，錢又去了哪裏？而窮人之外的富人，又在何處呢？

我也不想劃分這種界限，畢竟這是一個相對而言的事情，正如去查詢世界富豪排行榜，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幾個顯赫的名字。可難道我們的世界，就只剩下這幾個人是富豪嗎？

這就像少林武當的江湖，你很難知道，在「北喬峰、南慕容」的名聲下，到底有沒有掃地僧的存在。

可我也不覺得，這種清楚能有什麽用處？若是我們只關注自己，那麽比較這件事，只會讓人痛苦，而不是讓人更有力量。

之前我提過蘇東坡的南遷，但後人一樣有不以為然的態度。道德要求，若是拿來約束別人，只會越來越高，這也是為什麽名人總會身敗名裂的原因之一。人生的態度也是如此。隨遇而安，才能讓自己無可無不可，得到一種安寧，而不是時刻都處於一種火宅煎熬之中。道德問題也是如此，與其拿來衡量每一個「自己」之外的人，倒不如用來與最隱秘的心理比較。

我前段時間，還偶然間翻到一本巴利文的佛典，是南傳的佛教派別，他們所尊奉的是最開始結集的佛祖講法，因此也保留了原始宗教的那一部分內容，更多傾向於個人修養，而非糾結於更高深的思辯理論。

尤其是我不懂這些古老的文字，所以需要藉助他人的翻譯幫助，而這種翻譯是由當代人來做的，那麽在文字語言上就沒了「古風」。看着這些平白直接的文字，你會覺得這不是一本佛經，反而更像是我們今日讀到的《聖經》。某位先生在講法的時候，曾經順手引用了一個故事，說耶穌有一段時間，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其實他去的正是佛教本生之地，甚至還有可能是到了雪山佛宮，成為了佛的弟子。

當時聽到這裏，我是莞爾一笑的。倒不是笑這位先生，而是感到一種古人今人，並無二致的會心。當年的老子化胡，不也是如此做作嗎？而佛教在江南名山大川建廟弘法，一樣是將那些地方神道融入「納頭一拜」的故事之中。

在民俗學的研究之中，是有「消失的搭車客」這樣口頭傳說的相關記録的。而這些宗教神話故事，大概也是如此。

但對於宗教來說，故事本身的真實性，其實並不重要。

這正如我們領會書本中的道理，重要的不是文字，而是文字背後所傳遞而來的道理。這些道理原本來自於一個人，然後由這個人的話語，進而被寫入各種載體，從而跨越時間，形成了一種延續于人群之中的文化和信仰。

泰山的經石峪有北朝時候的佛經石刻，後人往往認為這是榜書的典範之作，但這原本是在危難之中的一種自救而已。

北周北齊的戰爭逐漸分出勝負，而滅佛的皇帝將自己的政策推廣到另一半國土，這時候，寫在紙帛上的經文，很容易就會被燒毀。為了避免佛經這樣消亡，當時泰山附近的僧人們，決定將經文刻到山石上來保存。

如今經歷了多年風吹雨打和人為破壞，留下的完整字跡已然不多，據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只剩下一千多字，但根據歷史研究，原本也沒有刻完。

我們不知道為什麽只刻了一半，也不知道，那些刻了一半的僧人們，是如何離開這裏的。

千百年過去，人生只如一瞬。

開頭所說，嚴耕望先生之語：工作上隨時努力，生活上隨遇而安。

那麽僧人們的努力是不是算符合了前一句話，而留下的一半石刻佛經又是不是冥合于後者呢？

今時今日，開窗望去，一望無際的是天空，處處不得自由的是高樓大廈。

但約束我們的，何嘗不是助力于我們。人生不可能總是順風順水，也不會沒有阻礙，至於努力不會白費這句話，也是在疑似之中。

正如今天明天，每天都有它的不易，工作中隨時努力，已然很不容易，要做到生活上隨遇而安，那就更難。

但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如飛而過，你能奈它何？

接受了這種無可奈何，也就是一種隨遇而安。

北宋詞人晏殊的那首名詞如是說：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