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期待

我對於生活無所期待，
對过去的歲月毫不後悔。
我在寻求自由和寧静！
我愿忘懷一切而入睡！
                    ——М. Ю. 萊蒙托夫

※ ※ ※

有一首土左衛門贊，是這樣寫的：「雨淋則濕，霜打則冷。泥土之下，幽暗淒清。浮則波上，沉則波底。春水浩蕩，何言苦寂？」

初讀的時候，我是不知道什麽土左衛門贊的。連斷句都比較困難，幸好這首詩的旁邊有一個註解，解釋了這個問題。土左衛門，是一個古代力士的名字，據說他身體白皙，又長得肥大，所以人們就用它的名字代指那些溺死的人。

實際上，我讀了這個註解，略有些驚訝，然後竟在這個解釋里發現了一點詭異的幽默。

雖然很難說瞭解其中的緣由，但總能想象得出，這樣的一個人，忽然就與浮屍聯繫到一起，對於這個人的困擾。即使他自己或許已不知道，但總會給與他親近的人帶來少許困擾。但時過境遷，反而又讓人有一種不知道笑好，還是表示悲哀的矛盾。更何況，還有人說這位長得圓滾滾的力士，居然還能和哆啦A夢聯繫到一起。

我只能攤開手，想：也許這就是人生的悲歡。真正的大悲大喜，往往只存在於被提煉的文字中，而生活本身，因為時間的悠長，反而讓這些銘心刻骨，都變得平平無奇。正如收舊貨的人，往往能得到許多曾經的寶貝，可再寶貝的東西，一旦寶貝它們的人不在，那寶貝也就未必成為寶貝了。

我說的自然不是黃金珠玉，但又未嘗不可以如此說。

春夜秋夜，一切似乎都能和詩人聯結到一起。若是在孤獨的月光下，忽然聽到不知何處來的喧鬧和絲弦之聲，也有別一番感受吧。

這是古詩的一個很明確的主題，在千萬首詩里回響，只是一些真心，一些模仿而已。

而過去的一點一滴，或許也只是一種重複。但在適當的時節，譬如那些過往人經歷的時光，或者一些早已遺落而無用的部件，總能讓人回想往事，似乎對過去有了一種更新的理解。理解本身並不能改變一切發生的結局，其實就連我們自身也無法改變，但這種理解，仍然可以給我們一種難得的輕鬆。一粒塵埃有多重，除了它本身的份量，也許還要看它是落在我們身上，還是偶然墜入在眼眸之上。

一些陌生的人，沒有名姓地走過我們的時光，卻并沒有連那些破碎的印象，一併帶走。

是啊，名字是他們自己的，當他們不肯告訴我們的時候，我們便也無法強求。但印象卻屬於自我。我可以讓所有看到的，都停留在記憶之中，直到隨着夢與醒的交替，然後讓一切被洗練而出，最終變成碎金斷玉的片段，彷佛是一种隔墻能聽，卻不可見的歌和歌者。我聽過了那美麗的聲音，卻也在想象中，得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受。但我和那歌的主人，終究只是彼此陌生的過客。

我對於生命無從期待。但對於過往和未來，總像對待現在一般無二。誰可以超脫別人的定義，過自己的生活？誰能夠擺脫過去，然後只在未來生活。我們不是只靠香氣就可以生活的香積國土之人，我們仍要走在自己的土地，深深淺淺，都留下足印。

看過女人裸體的人，正如看過男人的裸體。

藝術可以讓人裸露，也讓人面對裸露。

但一切的作品，又有多少不依靠金錢作為媒介呢？

既然畫筆和刻刀，無法种出稻米和小麥，就只會讓這藝術的真實，打上一些折扣。起碼是在發生的時候，一切還不能顯得肅穆莊嚴。記得一位畫家，畫了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然後被斥為傷風敗俗，但這並不會讓人們失去對他和她的好奇。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去看過原畫，但若只是看到了複製品，或者網絡上的圖片，那我們又能看出什麽呢？

充滿青春慾望的少年，看到了裸體女性，不會產生更多藝術上的感覺，這需要時間，也需要一個人對自己愛的承認。

我們都知道世界上有着不同的人。便也有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處世方式。這都是讓人感到希望的事情。當然希望本身並無善惡，也無關善惡，就像生命可以是活下去，也可能只是死亡。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總是更願意將一切看得光明一些。我喜歡這樣的想法。

在我遙遠的過去，也許只是一種記憶，仍然可以縈迴在此時的房間里。

說三生三世的人，不一定只為了愛情。當一個和尚，眇了一眼，瘸了一足，站在門前的時候。到底曾經有過怎樣的夢呢？我們該相信這些宗教上的文字，還是只去感受這種神話的背後情愫呢？

夏目簌石曾說過：

自然的可貴之處正在於此。大自然雖然有時是無情的，毫無顧忌的，但絶不因人而異地採取輕薄的態度。……它毫無局限地樹立了絶對的平等觀。

不過這句話的結尾，作者也提到了殺戮，比如說用一千個小賊來滋養埋怨花草，而這只是一天的量。

我們喜歡如此狂想，正如人無法做一切想做的事，但卻可以讓自己想一切可以想的事情。世界已經很拘束了，若是連想都無法想，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麽可愛的呢？

我們守着必要的界限，正如站在海邊，潮水不息，來來去去，卻從沒有淹沒我們的雙足。不是因為我們站得足夠遠，只是因為我們會隨着潮汐的漲落，不停挪動自己的位置。這讓我們不會掉入海中，也不會錯過浪花和礁石的對話。

這讓人又想起開始的土左衛門了。

沉沉浮浮，隨波逐流。白白胖胖，遊戲過往。是我非我，歡喜悲傷。皆有其因，皆有其果。春水秋水，不過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