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和另一首詩，水和另一滴水

晚上，在下午的工作結束后，我又回到監獄，勞累、疲憊以及極度的悲痛再次戰勝了我。“在我的前面，還有數千個這樣的日子啊！”我想，“都是一樣的日子，都是一樣的日子！”（Когда вечером, по окончании послеобеденной работы, я воротился в острог, усталый и измученный, страшная тоска опять одолела меня. ?Сколько тысяч еще таких дней впереди, — думал я, — всё таких же, всё одних и тех же!?）Ф. М. 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記》

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但又不是他的故事，因為在這本書的引言，他像其他作家一樣，有了一個朋友。我也不知道這些作家，到底是真還是假，可這篇文字卻成為了一種不朽。

我無法評論，因為我從未讀過，正如在島嶼上，等待季節變化前的風，不需要看到，也不需要真地吹過，我也知道；是的，我知道，什麽樣的風，意味着什麽樣的天氣。這些文字不也是如此嗎？我們真地需要讀完全部嗎？不是的。受過相同痛楚的人，即使素不相識，但在小酒館裏，也可以憑藉彼此的皮膚顔色，頭髮長短，說話的語調，身上的氣味，認出彼此。

我想，你一定會有請一位陌生人喝上一杯的衝動。只是我們，一般都只會止於想法而已。

在這本書的開頭，陀思妥耶夫斯基還如此說：

我們的監獄在城堡的邊上，緊挨著城堡外面的土圍子。有時你會透過圍墻的縫隙看外面的世界，能不能多少看到點兒什么呢？——你能看到的只是一小片狹長的天空和長滿荒草的高高的土圍子，沿著土圍子日夜都有哨兵在來回走動，這時你就會想，歲月流逝，而你只能這樣去透過圍墻的縫隙看外面，你能看到的永遠是那樣的土圍子、那樣的哨兵、那一小片天，這天不是監獄上空的天，而是另外的遙遠而自由的天空。

自然，這不是卡夫卡的城堡，但歷史的身影匆匆走過，你已找不到當初那些人的痕跡時，你很難不把這些似乎真實存在，卻又只剩淺淺陳跡的一切，當作某種寓言，或是夢幻。

作家的回憶，往往都是夢幻。

正如山林，氤氳有霧，也有大塊大塊彼此相稱的顔色。深山藏古寺，也藏着故事，可遠觀的人，你會真地走進去嗎？那裏可不是平靜的世界。正如一片雨林，到處都是都市中缺少的緑色生機，可一個人在那裏，是很難生存下去的。

你試圖走進一個作者的回憶，那有沒有做好從夢中醒來的準備。

我們彼此的回憶，因為一個夢而發出共振的聲響，但這終究不是可以彼此安慰的篝火。即使是再相同的回憶，拿出來，彼此分享，除了一些酩酊一般的沉醉，還有彼此刺傷的血漬淋漓。

當我以為自己瞭解了一個作者的時候，卻往往發現自己還是不夠瞭解，因為他所經歷的，終究不是我也經歷過的。

歲月流逝，固然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感受，但面對生活中的不停輪迴，還有這些加之其上的困苦，我們可曾順服，可曾不再抗拒命運帶來的那些痛楚？

我們的明天要比我們的昨天、我們的今天更加光明。但是誰能保證我們的后天不會比我們的前天更糟糕？（Наше завтра светлее, чем наше вчера и наше сегодня. Но кто поручится, что наше послезавтра не будет хуже нашего позавчера?）В. В. 葉羅費耶夫《從莫斯科到佩圖什基》

面對一個未知的明天，我們是該樂觀一些，還是保持懷疑，讓悲觀主義給我們一些早早存下的安慰？

我也不知道，啊，朋友！你也懂得，即使命運讓我們向左去，我們也可能執拗望着右邊的遠方；即使河流終究要向下游去，流入海洋才肯停休，可每一滴水，又怎麽會融入相同面目的另一個，另一個……直到不再有自己——並不是這樣。一滴水，可以選擇再次回到天空，也可以選擇與一顆塵土結合，它們能夠流入海洋，並不是因為失去了夢，或是選擇跟隨了所有人的順從。

只是啊，只是，親愛的朋友。

我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但卻依然要望着遠方。

月亮在白云中溶化、閃耀。
蘋果樹開滿雪白的花朵。
白云的漣漪細碎而柔美。
它在月邊是藍藍的色彩。
光禿、潔凈的花園小徑冷颼颼，
夜鶯試著啼囀，喋喋不休。

在已經幽暗的屋子里，在敞開的窗前，
一個小女孩在月光下結著發辮。
她覺得春天的故事多么美妙、新奇，
而這個世界已聽了千百次。

И. А. 蒲寧《第一只夜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