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和雨

清晨或是黃昏，海邊會有霧浮動，若是哪一天，天氣合適，我站立的地方也就陷入一片迷霧。

身處霧中，並不是什麽也看不到，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霧，我從未見過。我所見的，只是眼前幾十步看不到而已。但這也讓原本熟悉的景物，都隱隱約約，換了模樣。

我們以為的習以為常，其實時時都在發生變化。這正像古人所面對的大自然，若是用邏輯來分析，不過寥寥幾種，可只有親身去觀察感受，才能明白，霧起霧散，日升月落，風起雲涌，花落花開，每一個瞬間，都是極為不同的，自有其生命的獨特鮮活。

我們的生命大概也是如此。多的就不必分析，因為這不是分析而來，每個人也不需要其他人來為自己分析。

就如昨日的霧和今日的雨，各自有其不得不存在的理由，我們也有各自不得不有的心境。即使面對同一個世界，也自有自己的不同之處，不必對人說，也不應該多說什麽。

再精妙的文字敘述，也不如圖畫讓人清楚，比如古人有《考工記》《農政全書》這樣的圖文作品，可若是沒有了圖，原本一目瞭然的事情，便下筆千言也讓後人迷惑不解了。

這霧和雨，也是一樣，便是再多比喻，終究還是身處其中，才不着一字，也可以瞭然於胸。

近日讀古人遊記，看到徐霞客遇到盜賊那一段，原本遊山玩水的文字，忽然變為人事紛擾，生死離別，實在讓人難過。這一段恰好就是在雨中所歷，滔滔江水，焚燒沉沒的孤舟，還有一個不幸被盜賊殺死的友人，以及徐霞客自己的悲傷和沉痛。

其實讀前面的文字，總覺得他既對身邊僕人的病痛不以為然，可後面他自己生病，似乎也沒多麽大不了，在這大部的遊記中，徐霞客似乎只有下一日的山水才是心中牽掛的事情。只有到了這一次江中遇盜，才讓人在那種癡狂外，忽然發現，這個人其實也有一種普通人的喜怒哀樂。

雖然經過一番波折，終於又籌到了錢，可以上路，然後遊記里的文字也重新回到原本的格調里，但這時的徐霞客，還有徐霞客的遊記，對遊記的讀者來說，則完全不同了。

隨着下了多日的雨漸漸停下，徐霞客新搭乘的船，也繞過還在江中的舊日沉舟，一切都仿彿剛剛過去便已忘記。徐霞客在看到沉舟時，仍然悲傷難免，不是為了自己的錢財丟失，也不是因為自己的狼狽不堪，只是哀悼那可憐失去生命的友人。

徐霞客是個不顧生死，敢於在奇崛險峻之中，獨臨佳地的人。

只是在這霧和雨中，他不再那麽順遂了。其實這次大遊歷，他原本就不再只記録風景了，很多人事都夾雜在其中，昨日非，今日是，我們讀了也和他一樣有着無限感慨，只是徐霞客仍然有自己的一幅地圖，所以這次他是一定要走完自己的路。

我讀他的遊記，卻可以自顧自跳開，可以不去看他花費一日兩日才看完的風景，也可以在那些不值一提的地方，反復徘徊。這是他的遊記，我卻不必只在他的眼中停留。

人生並不一定要有什麽轟轟烈烈的行為，徐霞客自己對他遊歷是很滿足的，但是不是能夠流傳後世，成為如今各地爭搶的名人，恐怕也不是生前可以預計的。

很多時候，我們今天眾所周知的名字，其實本沒有那麽響噹噹，特別是一些毫無功業可言，更不會有那麽多人吹鼓敲鑼，卻隔着那麽久，仍讓我們讀其文，想其人，既覺得敬重，又覺得可親，那就是這個人本身的特殊之處了。

我所說的是陶淵明。

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