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的人生

能夠有閒暇的人是幸福的，於是上天賜予他睡眠。

對於李漁來說，明末清初的那些刀光劍影，雖然驚險，卻也有一段讓他難以忘卻，無法重新經歷的時光。在度過了一陣險象環生的日子后，他選擇在山林中，逃避外面的戰火廝殺。

那裏應該有水，所以他喜歡在水中躲避盛夏的炎熱，按照李漁的說法，盛夏對於養生來說格外可怕，冬天越冷，人往往會更精神，可炎夏一來，卻是對每個人的生命都造成了威脅。他甚至說，若是沒有炎夏酷暑，人的生命大概會活得比現在長得多。

很顯然，這是一個怕熱的人。

這次逃避，讓他很快活，因為他的心中，并沒有太多大義，更不會在話語中有所表露。他的心思放在了其他事情上，所以你很難從中發現什麽天翻地覆的印跡。他最大的悲哀之處，可能也只是四處奔波，風塵僕僕，雖沒有餓死，但也是無力維持一種溫飽以上的生活——這是李漁的看法。

他有才能，有巧心，能夠隨波同塵，也可以各處幫閒。因此，他不是一個雅士，也不是一個能夠獨立世外，梅妻鶴子的人物。在很多時候，你都會想起和他相距不遠的那位前輩——陳眉公。可李漁在向俗的那一個方向，走得更遠，也更灑脫。所以，陳眉公可以比作鶴，仍可以高飛，李漁則不能脫離開煙火氣了。

所以，讀他的書，也就是《閒情偶寄》，總會有一種恍惚之處。他說話很真誠，卻又有着世俗的油滑，彷佛我們經常在身邊遇到的那種自來熟。一場宴席后，彷佛多了個爽快親近的朋友，實際上，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內心。

李漁不肯把內心的煩惱捧出來，這與他的人生理念相悖，他所追求的是與外界的和諧，而不是對立，更不用說批判。

所以，李漁的人生最終得到了安慰。他的芥子園並不是生活的終點，在他生命的最後期，仍然有了更多的餘地。這樣，七十歲的那年冬天，正月十三日大雪纷飞的清晨，李渔与世长辞。

這不是一個很複雜的人，因為他的人生並不糾結，或者說他早早給自己尋覓到可以寬慰的法子。不管靈不靈，他都讓自己可以得到一些喘息。生前身後，自然有人對他表示不屑，但在李漁看來，若是自己都不放過自己，才是真正的逼仄難熬。

所以，他往往用退一步來寬解自己，這實際上也是一種藝術職業。從這一點來說，也不妨把他看作歐洲古典音樂初期時那些音樂家一樣的人。同樣無力自主，而不得不依靠達官貴人們，來獲取自己的報酬，也就是必須在富貴地，才能得到自己養家餬口的資借。

李漁不得不在自己的書中，強調自己的版權，並警告那些打算偷竊自己創作勞動果實的人。

等到狄更斯們的興起，也許這樣的人，纔會獲得一種獨立。是的，在李漁的時期，他不得不和他的同行一樣，都要依靠自己去維護版權，然後才能獲得筆耕的收入。所以，我對於他的生活，并沒有什麽鄙夷，只是也不能將他誇得太過。

李漁不是什麽東方的莎士比亞，他沒有這個資本，更不是現代人眼中那種風流的代名詞。

喜歡過自己生活的人，總喜歡從古代找到一個精神上的導師，但對於李漁來說，他既沒有這種奢求，更不會認為這有什麽榮耀。

他很輕易地接受了自己的定位，所以他在心理上，遠比同時代的很多人，都過得健康。

這並不是說，他沒有什麽煩惱憂愁。

而我們也不必強作解釋，來為他的行為作一註解，李漁的人生，能夠得到一種和諧，在於其個人的選擇，這不可能被模仿。但我們也不妨認為，李漁並不是偶然，在他之前和他之後，總有各式各樣的准李漁，過着自己的准人生，也同樣得到了自己安慰。

李漁的惡劣印象，可能也來自於他所寫的《肉蒲團》，但熟悉歐美小說歷史的人，能夠明白，一些知名作家，在餬口階段也不得不寫一些小報故事。更何況，看過這本書的人，若是不專注於裏面的里番文字，而是真像作者所預計那樣，看到整本書的框架，恐怕就難免生起一種色空的概念和善惡之間的因果畏懼。

說起來，《肉蒲團》的構思並非獨創，這種報應循環的模式，早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前身。能夠出名的原因，恐怕只在於它的文筆而已。

李漁既不風流，也不灑脫，他其實循規蹈矩得很，這不是說他的道德水準，只是在評價他的處世態度而已。

但他畢竟找到了一種自己的人生，並且漸漸讓自己滿意起來，這太難得。

在絶大多數時間中，我們都是在與自己對話，並且要找到一種和諧相處的規則而已。有人說放過自己，有人說修身正己，有人說寬容自己，有人說要求自己。這都沒有什麽不好，因為這只是表象。人生的高處，是有無限的風光，但大部分人是攀不上去的。因此，人才有了底綫，底綫不可放得過低，但一定與險峰有相當差距。

比如說，可以不行善，但不可作惡；可以畏怯，但不可有意作惡，更何況從作惡中獲得快感呢？鄙人作惡者，自然不在其中了，孟子所謂心中沒有四端的人而已。

谈到寂静，人们常说：“比水还静，比草还低”。但是还有什么能比正在飘落的雪花更静呢？昨天整整一天都在下雪；仿佛是它从天上带来了寂静。

这纯洁的雪，在纯洁的三月的光辉中，用它婴儿般的丰满造成了这笼罩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东西的寂静。一切声音只不过是增强寂静的效果：雄鸡高唱，乌鸦聒噪，啄木鸟仿佛在擂鼓，松鸦歌声婉转，但这一切只是使周围显得更静。

多么寂静，多么美好，似乎觉得，你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也在明显地增长，仿佛达到了这样的高度，那里既没有风，一切都沉浸在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