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大自然是一种良好的镇静剂。它能使人不斤斤计较，就是说使人淡漠。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确实也需要淡漠。只有淡漠的人方能清晰地看待事物，方能公正，方能工作。当然，这是指聪明而高尚的人而言的；至于自私自利者和内心空虚的人，那么他们本来就已经够冷漠的了。

這是契訶夫的話，我偶然看見……也不算完全偶然，畢竟，若我不喜歡這位作家，也不會去看。

這是善良人的煩惱。所以佛陀在傳法的時候，會說，讓我們將快樂和悲傷一起寂滅掉。

正如佛陀所指引的，需要對塵世一無牽掛，無論是家庭子女，還是愛戀情慾，即使是不得不維持肉體的飲食，也完全依賴乞食。所以說，素食雖然更加徹底，但終究不能因此質疑佛陀。

越是無情，越是有情——但這不是對那些毫無同情心人的定義。

正如契訶夫在信中袒露的心跡，並非是因為對人沒有同情，只是這種善和愛太過強烈，不得不予以抑制。正如那箍緊心臟的鉛條，若不能保持冷靜，只會迸裂。過於單純的人，總會變得不單純，過於激烈的人，也會變得冷漠。

有人對此感到悲哀。我並不這麽認為。這就像是那些經歷了過多風霜的樹木，看起來蒼老破舊，特別是在冬日的殘陽之中，積滿灰塵，但一旦到了風變得柔和的季節，很多事情就會發生變化。人因為有了生命，纔會顯得生機勃勃，這不隨着歲月而變化。正如善良和單純，與其說是一種命運的作弄，倒不如說是一份好女巫和惡女巫的妥協。

我當然不能站在道德的高位去指手畫腳，這太傲慢了，而傲慢是人類的原罪之一。

時刻保持謙遜，接受生命中的四季變遷，固然顯得不那麽勇氣滿滿，可這就是人生本身。

最近還在讀某位學者的書，是他青年時代的鋭意之作，但後面也有修改。對於我上面所說的言論，固然有所指責，但我其實更好奇，在那風暴之後，水手會如何評價自己船長的宿命言論。只是，這一切未必都在文字中留下印記了。即使到了今天，這本書仍然有值得一讀的價值，可終究不應該像評論那般，只是一味吹捧。因為時代的痕跡，像是一種過時的華服，當年如何風流時尚，今天就怎樣老套笨拙。那些尖利的話，如今看來，也不過是一種哪個年代都有，而哪個年代又都轉瞬即逝的東西。

作者在書的結尾，還曾斷言新世紀的哲學即將誕生，並且給出了自己的判斷。

如今看來，似乎就充滿了諷刺意味。

這不是因為他過於自信，而是這個時代落後于他的預言。

上個世紀的某些時候，人類似乎又開始對未來充滿熱情。於是，一個小小的遊戲風靡世界，很多人都熱衷於將自己對外來的憧憬，寫下來，藏起來，然後任憑這些時間膠囊成為後人的一種禮物。如今，已是當年人的未來，但未來的「未來人」不僅沒有生活在他們的「未來」中，就連那些過去堅信不疑的東西，也都風吹雨打雲散去了。

這並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當茨威格對未來表示悲觀的時候，他的「未來」國度，卻誕生了一批更為樂觀的「一代人」。他們趕上了好時候，煩惱追趕上了他們，但科技也拯救了他們。世界彷佛蹺蹺板，時間和時間高高低低，國度和國度來來回回，每一代人都有他的自豪，每一代人都有他的悲哀。

難道我們該埋怨給出我們生命的亞當夏娃嗎？

誰知道？

正如契訶夫所說：这是指聪明而高尚的人而言的。

沒人能夠讓誰一定要信服自己。天地星辰，都有自己的軌跡，每天每年，它們都沿着自己的道路行駛在時間長河之中。

讓牡丹花開的故事，與其說是歌頌，倒不如說是一種諷刺。只是當事人以為的讚美，誰又能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愚蠢呢？

我閒來無事，還翻過六朝時期的那些駢體文，算是當時最正式的一種文體，而留下的文字，也大多是琳琳琅琅，鏗鏘有力，每一個被歌頌的人，都那麽完美無缺。

漢武帝雄猜好疑，卻在一篇《大人賦》中感到「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本來的諷諫，化為一團歡喜，這是司馬相如所不能預計的？還是本來就只能讓進諫的話，停留在紅綫附近呢？想到後來司馬遷的遭遇，不能不讓人感到那毫無親情的結局，只能如此。

山中宰相陶弘景，其實也沒有那麽瀟灑，當梁武帝最終選擇佛教為國策的時候，他也不得不予以妥協。

這正如余嘉錫先生筆下的阮籍，并沒有任何隱居避世的味道，反而在欲拒還迎的故事里，顯得格外虛弱和畏葸。如今阮籍留下的還有晦澀含蓄的《詠懷》之詩。我們又能如何去評斷他呢？當嵇康死掉后，留給阮籍們的空間就已很少了。這就像明清易代之際，吳梅村的痛苦與不甘，這正是善良人必須冷漠的道理所在。因為他們既不能無恥，又無法逃脫，在這種必須選擇一邊的道路上，無論站在哪裏，都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