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荒域，想像文學《百年孤寂》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16.06.02 18:30
地點：七股鹽山 廣場

文 — — 羅倩

2016年6月2日下午6點40分，在如月球表面的灰色鹽山面前，太陽正緩慢的從乾燥的豔夏褪去，《百年孤寂》作為十年過後的再次重演【1】，劇作家周曼農與導演Baboo（廖俊逞）將這橫跨百年的家族故事，移置到台南七股鹽山，將拉丁美洲小說家賈西亞．馬奎斯筆下那以魔幻寫實風格著稱的《百年孤寂》轉化為戶外劇場，演出人物一律身著黑色精緻俐落剪裁的服裝、角色朗誦簡潔詩意的獨白，就像代替觀眾閱讀書頁一般，篇章的意象透過角色重複述說，形成一種文字聲音環繞於耳際的殘響。

對於大量依靠人物吟詠的文學體劇場，由於演員全部透過麥克風說話，首演當日的音響效果略顯平板，導致對於整體演出效果的呈現失分不少，因為聲音透過音響的輸出，少了遠近層次上的處理，造成聲音的扁平化。配樂與人物聲音同時出現時，干擾了演員台詞的清晰度，沒有強弱之分。更多的時候，常常兩位說書人（講日語和台語的梅爾魁德斯）與演員的口白以及配樂同一層次的混亂疊加在一起，不只常常互相干擾，亦減弱了原本在此劇本中重視文本複調的劇場空間所能傳達餘音環繞的美感──這是我觀演前自我投射的美好想像。

另一個對不在場的《百年孤寂》想像，則是兩則關於十年前在台南與台北的文字線索，台南場的演出，評論人廖育正將舞台上的手稿比做人物對待命運的態度，背負厚重的手稿，從謹慎對待到隨意翻閱、摔書、撕書作為戲劇的表現手法【2】，在室內空間再現了一種透過書頁流轉時空飛逝的閱讀意象。在台北場的完整演出，田國平的文章中提及「Baboo以寺山修司電影《田園之死》的超現實意象」【3】，似乎呈現了不同於台南場的風格，它是在台北藝術大學荒山劇場的戶外演出，從網路上搜尋的少數幾張的演出照片看來，台北場佈滿了《田園之死》中的詭譎豔麗，那是在寒冷冬天的山上演出，燈光照射下增添了鬼魅的氛圍。由此來對照此次在台南鹽山的展演，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劇場意象，沒有了紛飛四散的書頁墜落、也沒有怵目驚心的艷紅紫綠。在鹽山的演出中，展現了更為凝鍊的視覺意象，只有演員自身的軀體與金屬製的桌椅撞擊木地板鏗鏘作響，此時鹽山成了最抽象與具象的雙重視象，而背後的天然佈景，是隨著演出時間不斷變化的陽光，日落、餘暉到昏暗，成了自然中最美的調色盤。

要如何將龐大複雜的故事轉化為劇場演出，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尤其著重於人物大量獨白，雖然說台語說書人幽默的評語增添了不少觀看趣味，但對於《百年孤寂》故事本身，劇場上只能透過重複出現的詞語段落感捕捉到「孤寂」、「戰爭」、「愛」與「死亡」的命題，那些反覆朗誦的字：「他讀著」、「世界還很新，必須用手去指」、「我重複」、「皮膚鼓脹，燃燒會產生灰燼」、「這真的是燒燙」、「人不適合愛情，愛情是世界上最孤寂的東西」、「瞄準一點」、「每一日，不過是另一日的反射」、「你不是為了抵抗孤寂而戰嗎」、「人的一生能說的話非常有限」、「得到絕對的沉默，贏回所有的時間」、「不知道什麼是孤寂才是我們的孤寂」、「那整個是燒燙的」、「我回來，所有離開的都會回來」、「回到這裡，和自己的靈魂相愛」、「離開我的聲音，讀者的眼光」、「家族中的第一個人被綁在樹上，最後一個人被螞蟻吃掉」、「我們試著描述孤寂，但孤寂，是世界上最難以描述的東西」、「我讀著…」。…

字詞透過言語貼合著空間不斷傳達給觀眾，耳朵透過話語理解字詞的意義，從「孤寂」開始，從「孤寂」結束，孤寂被說出來的瞬間（伸手去指的瞬間），孤寂反而消失了。真正的孤寂是無法言說的，只存在於閱讀時的內在聲音：沉默。《百年孤寂》試圖將無法被描述的「孤寂」具體化，不可能的可能，我想，那些在故事中的家族人物，對於劇場演員來說，也像一種小說在說話的存在，文字本身描況孤寂，當演員唸出「孤寂」，觀眾只能聽著那些被唸出的句子，再把情感退回給自己，情慾的、愛情的、親情的、暴力的、瘋狂的…。著重於觀眾／讀者聽的文學體劇場，那些沒有被朗誦出來的孤寂之外的，其實也是某種程度的孤寂，不可說的被說了，成了自身最無聲的存在。

《百年孤寂》是文學式與意象化的劇場展演，對於試圖演繹文學為劇場形式的層面來看，160分鐘（含20分鐘中場休息）的演出，上半場的過度冗長且詞語反覆的演出步調，有些觀眾大感吃不消，中場時甚至以為演出已經結束，所幸在下半場輕快悠揚的節奏中一掃上半場的鬱悶等待，心中頓時舒暢開來。由於觀眾席和木板舞台與鹽山隔有一定的距離，大多時候演員離觀眾區較遠，或在更遠的鹽山上穿梭行動，我不禁再次想像，若能在聽覺呈現上有更細緻的處理，對於整體演出的感受將會更為豐富。

以文學入戲的《百年孤寂》，具有強烈的視覺意象與文學想像，襯著這片被夕陽烘托如香澄的鹽山，瞬時變幻的天色以及天黑之後各種燈光打在鹽山或前方舞台空間的出色運用，亦是此魔幻寫實小說最渾然天成的場面調度。

注釋

1、首次演出為2005年11月4號到6號，19:30pm，地點：台南誠品書店B2藝文空間 （台南四人版：李奇勳、莫子儀、黃凡峻、陳彥廷）。其次為2006年1月5號到8號，7:30pm，地點：台北藝術大學荒山劇場（完整版）。當年節目名稱為：莎妹劇團─魔幻寫實的劇場詩篇《百年孤寂》。資料參考自：http://wiki.npac-ntch.org/莎妹劇團─魔幻寫實的劇場詩篇《百年孤寂》（檢索日期：2016年6月3號）

2、廖育正，〈九十分鐘孤寂 — — 評《百年孤寂》〉，《劇場事 — 2導演和表演專題》，台南市：台南人劇團，2006，頁57。

3、田國平，〈南美魔幻寫實巨著 搬上荒山劇場 《百年孤寂》台灣版 重現馬康多城的起與落〉，第156期，2005年12月號，頁84。

2016首發於台南藝術節官網（當時連結已失效，本文為作者重刊）

圖片來源：《PAR表演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