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ngju_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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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沒辦法說,所以我寫小說。

【失語之家 #4 】

以前的人們是出自於對一切的未知而依託未知的力量,依託宗教、依託全知全能的神。當今的人們則是因為對一切的已知而寄託宗教。

(我已把「偷窺者:鐵花窗內的秘密」改名成「失語之家」)

以前的人們是出自於對一切的未知而依託來自未知的力量,依託宗教、依託全知全能的神。

當今的人們則是因為對一切的已知而寄託宗教。

人果然如此自私,連宗教都可以為了我們改變神聖的意義。


我的媽媽則是其中一員。

苦於太多在塵世中無法解決的憂鬱,她也叫起了師姐師兄。

在佛教的世界裡,所有人都是菩薩,「眾生平等」,她開始對這個追求建設人間淨土的宗教產生了依託之情。


「什麼是幸福?幸福不是名利、金錢、詮釋,而是知足。但也不是說有名利、有權勢、有聲望的人就是不幸福,這一切端看你有沒有知足。知足是多,也好;少,也好;沒有,也好.......」媽媽目不轉睛,眼神閃爍地發著光盯著大投影幕,那個所有人都得仰頭觀看的開示影片,正播放著丈言法師的諄諄教誨。

我看著媽媽的側臉,那雙眼睛就連從45度角看過去,也都能反射出她眼中的光亮。媽媽的眼睛很大,有著像是月亮般圓弧的大外雙,豪邁的雙眼皮勾勒出一雙充滿光亮又急促的眼睛,使她看起來比同樣年紀的大媽年輕許多。

她雙手合十,仰望以投影幕再現的法師開示影片,嘴裡默念「阿密陀佛」。反觀,坐姿彆扭的我忍不住不停地打呵欠,像是上了癮般,每五分鐘就得從嘴巴開始把自己的臉皺成一個「囧」字。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在這個場合中表現的舉止得宜,只好賭上脊椎側彎的風險,優雅地翹著腳夾緊雙腿,雙手規矩地擺放在大腿上,活像個觀音,只差沒有點一顆痣。如果那時發生像龐貝城那樣的火山爆發,我的遺體被挖除來時,一定會被當雕像膜拜吧!到時的人們會說:「jdyjw<euJLU9E.I;UI82’97.,M’\]...」(中文翻譯:這是2020年代的女神像!我們得好好保留祂!)


媽媽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呆滯,她像是著了魔,死盯猛盯著那有嚴重色差的投影幕,好像是要把正在開示的法師抓出來好好審問一般。眼神銳利如把刀,我很少看見那種炙烈。


「惠蘭師姐,妳的女兒好漂亮啊!」坐在對面的另一位比我媽年紀大上幾歲的師姐拉著我媽說道,以那活靈活現、準備迸出的瞳孔目光直視著我,那對眼睛貼滿了濃密的假睫毛,甚至可以在上面放上五塊硬幣。其實我都是個無法輕鬆面對長我三十歲以上的人,因此選擇堆起必定最甜蜜的微笑,露出整齊的雙牙和她道謝,以過多的牙齒和微笑弧線淹沒她。老人家總是喜歡看小孩笑,彷彿笑就是證明了圓滿的形象,佛教總是念叨著「圓滿」,那我就立馬實踐給他看。


媽媽低下頭,用左手遮著嘴偷偷和我說,「妳看她平常很樸素,今天畫了個那麼漂亮的妝,還有假睫毛勒!」我露出無奈的抿嘴笑,眼睛故意睜大地看著她:「妳還不是一樣!」

「哪裡一樣?」她說。

「都盛裝打扮啊!」

「我有很盛裝嗎?我很樸素誒,我只穿白和黑。」


媽媽總是拒絕很多東西。


她拒絕穿上除了黑白灰之外其他顏色的衣服,她說年紀大了,穿鮮豔的顏色不好看,給我再多件、再多錢,不穿就是不穿。她拒絕我們和朋友聊家裡的事,她說家裡的是留在家裡就好,為什麼要家醜外揚?她拒絕學習需要動腦的看書或勞力活,她說我為什麼要?她拒絕和我談哥哥的事,她會說唉別說了。她拒絕和爸爸說離婚,她害怕丈夫突然發狂,會做出什麼驚人的事,一拖就是二十年。她拒絕不當媽媽,她覺得媽媽就是要努力把小孩照顧好、壓抑自身、拒談慾望,那麼一切都沒事了、都圓滿了,就像佛教所說的。

從此,我聽到「圓滿」就會想吐,幾乎是一種反射性的感受,就像吃到白到發亮的肥肉一樣,毫不猶豫地反胃。我會發出「嘔」的一聲,胃酸像是看到飼料的魚,全都奮力往上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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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對於圓滿的強調,就像理型般存在,無法企及。

我和我的阿嬤(媽媽的媽媽)都是很愛搭衣服的人,阿嬤和我喜歡的色系相似,總歸為咖啡、棕、紅等大地色系,媽媽總說這是「大便色系」。

阿嬤家離我們家很近,走路只需要十分鐘的距離,用跑的只需要六分鐘,如果不算紅綠燈的話。以前國高中時,我總會在學校下課後,喜孜孜地買了肯德基薯條,去阿嬤家看著他們和家裡比例極不對稱的超大電視螢幕,等待「烏龍派出所」播出。我們家的電視老早在我小學四年級時被爸爸直接切掉了,他總是習慣性地切斷所有事物、丟掉所有東西,似乎以為把東西丟掉,我們就不會再做了。


在臺灣的偶像劇還是顛峰時刻時,我和哥哥在假日晚上總會待在電視機前守住「海派甜心」,那是我們最喜歡的偶像劇,少數的共識。

當時,爸爸還不像是生剝鬼那般極致,但他仍會怒不可嗔的佇立在還被使用的沙發右後方,手上抓著永遠不放的衛生紙,額頭已渲染出紅色的斑斕,左手一邊抖動一邊直指著電視說道,「再不關掉,我就把它切掉!」惱羞成怒的他因為穿著白色吊嘎和藍色短褲,使得威嚴全失。

想當然,我和我哥早已習慣了他上百次的恐嚇,一點也不以為然。我們彼此相視而笑,臉上掛滿稚嫩的無奈和嘲諷,我們想著,爸爸一定不會真的做的。

隔天,當我們蹦蹦跳跳地去沙發上就位,手裡一人一包可樂果和一杯微糖的去冰鮮奶茶,那是屬於小學的天堂時刻,媽媽只准我們在週六買手搖飲,還只能「去冰」和「加鮮奶而非加奶精的鮮奶茶」。迫不及待的哥哥拿起遙控器,短小的雙腿雀躍抖動地按下電源鍵,發現眼前的螢幕竟是黑壓壓一片。那螢幕如世界末日毫無生氣,天真的他一開始還以為是電視壞了,企圖用小手大力拍打那老舊卻珍貴的電視。


「電視怎麼壞掉了啦!!!」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哥哥用纖細的雙臂敲擊著電視的邊緣、猛力地重新插上插頭,寶石般的黑眼珠幾乎哭了出來,就像個舞台劇上演出的工人。當時我和哥哥還很親密,就像世界上無數個妹妹一樣,當著哥哥的跟班,夢想無疑是嫁給哥哥。除了嫁給哥哥,沒別的願望。


「爸爸把電視切掉了。」我六神無主、默默地對著著急的哥哥說道。對於仍是小學的我,生活中最大的娛樂被如此一刀的剝奪,頓時到全身無力、雙手垂落,身體瞬間不知去向。就像是爸爸手中的衛生紙,一沾到水就化開,就這樣慢慢地散開,直到把它丟棄。

當晚我發了燒,燒到四十度,全身腫脹不堪,渾身發燙又發冷,活像個垂死的毛毛蟲。掙扎地緊抓棉被,小不攏咚的身軀就這樣蜷縮在木地板的房間中,像一頭惹人憐愛的死屍。電視是我的一切,就這樣死了也沒差吧,反正也沒電視看了,當時的我這麼想著。

媽媽焦急地以灰色絨毛厚被裹著我的小身軀,即時將我送到了醫院,我大喊著不要。爸爸則是在旁邊看著,就只是看著。我不知道那個強烈的否定來自何處的慾望,但那股力量強大到難以抵擋,好像是身體之神已經佔據了我,我淪為傳達的工具,以回應那埋藏已久的深沈慾望。我只記得當時的我一邊大吵大鬧,一邊發出這輩子從沒發出的音量,聲音擁有從山谷中傳出的穿透力,連隔壁鄰居都按了電鈴前來詢問狀況。


在那一次發燒之後,全家都說我變了一個人。

他們說,妹妹會吃飯到一半,突然大力地抖動身體,不到一秒馬上恢復原狀。

在那半秒中,我全身像被爬滿棕紅色的蛇,一隻隻從雙肩竄出,它們一個個從頭爬到腳,凡經過關節處,必定大力地咬一口,讓我痛苦到哀號出聲。那些蛇又壯又大隻,長達百公分,身上長滿了細密的黑色斑點,一顆顆分散於粗壯的身軀當中,看似像是在花海世界中,近看就像是萬花筒。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恢復健康。

那些覆滿斑點與紋路的棕蛇仍不定時地爬滿我的全身,有時在不自覺時出現,有時在明顯的慎怒時迸出,有時在無法克制自己時爬出。他們已與我共存,我們互為主體,成了相互交織的共同體。蛇群最愛吃碎玻璃,他們說那是他們的必需品。久而久之,我會將碎玻璃夾雜在泡麵中,囫圇吞棗地嚥下,讓頸部仔細感受碎玻璃劃下的一道道刻痕,和那些刻痕所滲出的鮮血,一併在我的喉頸處相遇與交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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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沒了之後,我和哥哥更常出入阿嬤家,阿嬤家不僅是我們從名為升學主義的私立高中猛獸逃出的伊甸園,更是少數能吃到家庭料理的時刻。阿嬤有一副散發和煦光線的雙眼,不像媽媽急躁的雙眸, 阿嬤的雙眼則是帶有全部的看透和些許的放棄。那種放棄不像是世界的事物湧然而上,而是像海流般一波波地漂上岸。當她凝視著我,我總是想從那佈滿暗流的雙眸逃走。我害怕被看見。

在阿嬤的手還沒開刀之前,她總是會做羹麵給我吃。當我一轉開阿嬤家那生鏽斑駁的灰黑色鐵門,一腳踏進那光滑的白色地板時,她早已在廚房蓄勢待發。從剛進大門的角度,朝向遠方的左前方看,那因為藥物而趨向龐大的身軀,右手艱難地佇著咖啡色拐杖,左手因為失調而抖動的厲害,仍挺立地捧著從沸水撈起溢滿的羹麵,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我鼓著一張擔憂的臉趕忙上前要求幫忙,她卻抬起分佈著褐色斑點的臉龐,瞇上眼睛堅定地搖了搖頭,說了一聲「免!我可以。」她的面孔透露著高貴和深刻的驕傲,彷彿在說著拿著碗走到客廳,是這個身軀還能生產的證明。但她忘了,人沒有了生產力,依舊可以是人。


我赫然置身微涼的森林中,那森林很少高大的樹木,而是被濕漉漉的草地所覆滿,我好像已經站在草地的中間很久了。周遭毫無人聲,卻充滿著蟲鳴,夏蟬喞喞叫地特別明顯。呆愣的我如同初生的嬰兒,呱呱墜地。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到來。

遠方若隱若現,走來一隻體型龐大但身高不高的棕褐色的熊,相隔一座山的距離,我也能看見那雙眼睛。他的眼珠裡密密麻麻,佈滿棕色與黑色的條紋,中間卻如水一樣清澈透明。晃悠著身軀,打轉著圓滾滾的眼珠,亦步亦趨地向我走來。我沒有逃走、沒有尖叫、沒有驚嚇,而是靜靜地站立,迎接著他成為我的遮罩。

他走了過來。停下,看著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好像此生從沒有看過人類那般的驚奇。那片森林沒有「時間」的概念,往往隨著太陽的升起與降落判斷現在的時段。他看著我,度過了日落。在太陽完全降落的前一分鐘,他掏給我一個褐紅色陶罐,在耳邊輕聲和我說:「小心使用,它能容納妳。」語畢,他起身,從我身旁緩緩走過,步入那草地充滿霧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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