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tle
Thistle

表情開朗的極內向者。

我的美國老闆#3 奇招(中)

【故事二】 切點什麼下來

修護紙類文物的時候,一般會希望修護成果能達到「保留文物經過時光淬煉後的風貌」,一如近年來修護界偏好的「修舊如舊」。要做到這點不很容易,例如:清洗要洗到什麼程度?哪邊可以裁掉哪邊要留下來?需要重新裝幀(Book Rebinding)嗎?版畫作品攤平的時候要如何避免把原始印痕也壓平?剖紙的必要性?...種種問題討論多不勝數。

以前聽過一位美國的書籍修護師,因為被館方要求重新裝幀一本古籍而徹夜難眠久久無法下手。原因是這本古書出自一位仙逝已久的裝幀大師,是世界上僅存的最後一本,這位書籍修護師非常不願自己變成「毀了大師最後遺跡」的人,但館方堅持書籍本身已損壞到無法持拿,非重新裝幀不可。聽到這事的時候,還是研究生的我都忍不住眉頭打結,真心同情這位修護師。殊不知自己日後要面對的狀況,並沒有比較容易。

某天早晨,腳剛踏入工作室,專長油畫修護的fellowship蘇珊直直往我奔來,只差臉沒貼上,露出奇異的表情對我說:「妳終於來了,依利思留了一個東西要給妳做!」那天是我返鄉一個月後,剛回美國第一天上班,有什麼東西需要特別留給我呢?心中不祥的預感瞬間噴發。
不安的感覺沒有持續太久,依利思很快逮住我,指著桌上一件墨竹畫,為我揭曉謎底。不似一般中式裝裱,這張水墨畫原本被裱在一幅西式油畫木框上,當下已自木框揭除,畫面的左下角朱印落款處有一塊指頭大小的鏽斑,推測是木框上的釘子生鏽造成的。眼光順著移到畫面右下角時,我心頭一驚,怎麼有一區「缺孔」?我轉頭看向依利思,依利思不慌不忙解釋:「這邊原本也有一塊鏽斑,我讓蘇珊把它切下來了。」
切下來?看著那大約1.5公分見方,邊緣銳利,切得有點歪斜的「洞」,我心中湧出千百個疑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先除鏽看看?為什麼要切利邊?為什麼不沿著斑痕形狀刮除?為什麼要切成歪歪的矩形?為什麼要找不擅長用刀的蘇珊來切?為什麼要特地留這屎坑給我?為 · 什 · 麼 · 啊啊啊啊啊!」
事已至此問什麼都毫無意義,只能依照依利思的要求,默默拿出合適的紙張,開始補洞。在我補洞的時候,蘇珊悄悄來問我情況如何?「依利思本來叫我連左下角紅色印章上的鏽痕也切掉,但是我切完右邊的之後覺得很不舒服,請她找另一個叫別人切,我做不到。」蘇珊一臉歉疚地說。聽完蘇珊這麼說,心裏又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補完右下角的洞,依利思看過之後滿意地點點頭:「很好! Thistle,現在把左下那個鏽痕也切掉,一樣把它補回去!」雖然老闆的反應在預料之中,我還是無力地問:「這裡的印章也要切?要不要先除鏽看看?除鏽完沒有效果再切也不遲?」依利思果斷回絕:「不行,已經沒有時間除鏽了,藏家後天就要來拿畫。妳先把印章的樣子照下來,鏽痕的部份都切掉,紙補回去,再用水彩仿造印章的樣子畫出來。」聽完這一連串指示,除了欲哭無淚真不知該作何反應,心中吶喊:「仿作?我是誰?我在這裡做什麼?我受的補洞和全色(Retouching)訓練是用在這種地方嗎?」
儘管百般不願,還是得小心地將鏽痕處(連同朱印)刮除,撕下相符的新補紙,將補紙邊緣刮薄後,上一層薄薄的糊,仔細地跟文物黏合銜接在一起,最後蓋上一張吸水紙和不織布,壓上重物待乾 。等待期間,我在另一張補紙上練習仿造朱印,一邊畫一邊心中再次哭喊:「我是誰?我在這裡做什麼?」
當伊利思檢視成果時,眉開眼笑、面露驚喜之色說:「Thistle! 做得太好了,看起來就跟真的一樣!完美!」我只能沈重且沮喪地自問:「我到底在幹嘛?」

歷經這次切文物驚魂記,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找時間跟依利思說,要留足夠的時間執行修護計畫,沒必要別貿然切割文物,真的要切,也得切得漂亮些。但,很多事情,是早就注定好的。很久以前,依利思就已經是那樣的修護思維,上次的墨竹畫不是第一個被那樣對待的文物。

早在我去應徵工作的時候,依利思就驕傲地展示過一個日式屏風給我看:「我也有在修日式屏風!」那時候我滿心欽佩,「日式屏風這麼專業又精緻的工藝也會修,不簡單。」好傻好天真的我當時這麼想著。在修完墨竹畫不久後,依利思再次拿出那座日式屏風,要我負責處理。這個三曲屏風高約180公分,正面是金底濃彩花鳥圖,背面是灰色底紙,印有木刻印刷的團形白色花紋。之所以被送到依利思這裏,是因為藏家不小心碰到屏風,導致屏風倒下時撞到立燈和櫃子,撞出了幾個洞。

日式屏風。Photo by Wikimedia Commons https://reurl.cc/zbg5xk

屏風正面破洞的狀況不少見,一般修護方式是在破損處相應的背面部分開一個「窗」,藉由這個「窗」,從屏風背面一層層將破損的紙張黏合攤平,最後再將「窗」關回去,有點像人體開刀手術,切開後整理完再縫起來的感覺。「窗」通常會切成矩形,為減少對文物的破壞,這個矩形通常只割開三個邊,剩下一邊連著,就像一扇可開合的門窗。

當依利思和大家合力把屏風背面朝上平攤到桌上時,我們都看到,位於屏風中央下方的部分,印花背紙少了一塊巴掌大小的「缺孔」,這個粗糙的「缺孔」邊緣被割得崎嶇坎坷,毛茸茸的紙纖維恣意地沿著切邊綻放。「缺孔」形狀像是手拙切歪的矩形,或者說,不對稱的梯形。再次目睹不明的「缺孔」以更大尺寸的樣子出現,雖有先前的經驗,我還是很難平常心看待。

依利思看到我的視線,一派輕鬆地說:「那個是我之前要修的時候割的,妳就從那邊開始處理!」不可避免的,我心中雨後春筍般地冒出疑問:「為什麼要整塊切下來?為什麼沒有切在木頭骨架上*?為什麼切的尺寸小於正面破損範圍?為什麼邊緣不切整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有鑒於這是我到工作室工作之前就發生的,成事不說,這千百個疑問只能,默默消散在我心底的樹洞裡。由於「缺孔」開得不理想(那真的不像「窗」),修護過程平添的艱辛自不必描述,在大致修完,剩最後一個步驟,要把被切下來的背紙黏回去時,我才發現壓軸來了。
*邊緣開在木頭骨架上,底下有支撐,容易切得俐落漂亮,黏回去的時候也才黏得牢。

「嘿,依利思,我都修好了!你割下來的那塊背紙可以給我嗎?我要黏回去。」懷著終於走到這一步的心情我問依利思。依利思勉強把眼光從螢幕轉開,手還留在鍵盤上,身體半轉向我,微微皺著眉頭說:「 嗯...背紙嗎?嗯...我記得我有收起來...我之前有找過...。」在這之前,我已經問過兩次依利思被割下的背紙的去向,依利思的答案都和這次相去無幾,但她始終沒有拿出那塊,我從來沒見過的背紙。我一語不發看著伊利思遲疑地從高腳椅辦公椅下來,花了三十秒東摸西摸,一副在尋找什麼的樣子,接著轉過身告訴我:「嗯,我現在找不到,妳要不要試著仿製一張看看?」

老闆把自己割下來的文物搞丟?這個出乎意料,又充滿依利思風格的神秘操作,瞬間讓我感覺自己變得好無助好渺小,站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只想向遙遠的天際大吼:「我剛剛聽了什麼?我是誰?我在這裡做什麼?」這些問題最終只是從我的心臟順著血液流入我的腦、軀幹、內臟、四肢...,再流回心臟,不斷在體內無盡循環,不曾流逝。

之後我花了數倍時間染紙畫花紋,再把仿製好的背紙割成歪斜的形狀,花很多心力鑲入依利思挖的洞。依利思看到成果後,露出「我就知道妳可以」的表情,滿意地點點頭,為這齣鬧劇畫下句點。整個過程我除了自己欲哭無淚,也對藏家感到同情,如果不是依利思,我相信自己平凡的人生,不太有機會演出這種荒謬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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