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升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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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蕩人生,漂浮不定。

桂花巷

今年金馬影展難得放映了台語版「桂花巷」,算是一解我積年的宿願。

我終於看到台語版的「桂花巷」。

第一次看「桂花巷」是大學通識課,當時老師在課堂上放給學生看。我記得看的時候違和感很重,因為明明是一個講述日治時期的台灣故事,卻突兀的用「國語」配音。當配音的聲音一出來的時候,整個課堂上的人都笑了,不是因為電影好笑,而是2000年後的大學生,看到當年用「國語」配音的政治正確,已有著各種不適感。當時老師只說這電影應該有台語「原音」的版本,我其實頗為懷疑,因為劇中所有主要男演員:任達華、周華健、李志希等人都不可能說台語。後來幾年前意外重獲台語版本,成為電影中心的重要收藏,但台語版也是配音版本,這可能是因為當時台灣沒有同步錄音的技術,只能用事後配音的方式處理。

無論如何,即便是配音,台語也比國語來得合理許多。但台語版本的「桂花巷」能夠看到的機會鳳毛麟角,今年金馬影展難得放映了台語版「桂花巷」,算是一解我積年的宿願。

雖然「桂花巷」是我大學看的,很多劇情我也忘得差不多了,一邊看也是一邊回憶。如今回看「桂花巷」,其實看得出當中很多硬傷。此片改編自蕭麗紅原作,可能吳念真看得太熟,覺得大家理當要知道小說內容,所以劇情上顯得瑣碎而跳躍,好像事情都沒有交代清楚就草草過去,甚至刪除了高剔紅後半段苛待媳婦的內容,顯得虎頭蛇尾。電影為了突出女主角高剔紅的一生,所有男性角色都淪為龍套,也是我覺得不足的地方。而且當年陸小芬的艷星形象深植人心,很多過場鏡頭,都不免有給當時觀眾意淫之用,雖說這個小說本身也有提到高剔紅狎戲子、與長工私通等內容,但電影顯然是刻意為之。

不過整體而言,「桂花巷」接上台灣當年的新浪潮風潮,大抵算是簡單俐落,甚至不乏有些類似侯孝賢的長鏡頭畫面,將台灣的景致表現得淋漓盡致,雖然平鋪直敘,但是有沉穩凝鍊的美感。而且受到鄉土運動的影響,台灣電影開始注重考證、還原歷史,因此電影美術可說是相當細緻,除了當時堪稱話題的「裹小腳」之外,像是歌仔戲的變化,高剔紅的服飾跟髮髻,還有一些道具上使用,都可以展現出這部台港合資的財力。電影在澎湖取景,也保留了1980年代相對古樸的澎湖村落樣貌。但最關鍵的,仍舊是台語配音讓這部電影終於有種回歸正軌的感覺,終於不再被「國語」所「汙染」。

台灣影視圈在語言上的「解嚴」,遠比1987年的《解嚴令》要晚,「桂花巷」上映的時間仍受到新聞局的限制,無法用台語播出,觀看的效果大打折扣,但更深遠的影響,是民眾的觀影習慣。我還記得同一堂課老師放了公視的連續劇「後山日先照」,劇中女主角張美瑤演的角色原籍哈爾濱,住在花蓮,歷經了二二八事變,所以在劇情上他要同時講台語、日語與北京話。沒想到這種我們如今已經習以為常的戲劇語言模式,當時居然有學生表示「不同的語言同時出現很奇怪」,我心中頗為驚訝,明明台灣日常生活就是多種語言交錯使用(就算把台語當「方言」,也是屬於交錯使用的狀態),我這一代的人直到上大學了,仍然有人無法習慣,認為戲劇演出只能有一種語言。今天我們可以覺得「賽德克巴萊」、「斯卡羅」、「茶金」裡的多語言使用是貼近歷史的忠實表現,真的是很晚很晚的事情。也沒有很久之前,台灣官方所灌輸的「國語」執念,仍然深深刻印在台灣人心中。而一直到現在,在特定的場合講台語,仍舊被視為比較「低級」或「不得體」,但弔詭的是,希望多講台語的訴求,居然被特定的外省人汙衊為「台語沙文」,完全無視台灣長期處在「北京話沙文」的既定狀態,但從來沒有人認真提出來檢討。

學者研究香港電影的黃金時期,一般認為是受惠於本土粵語電影的基底。雖然以「國語」為主的電影曾縱橫港台星馬等地,奠定香港作為「東方好萊塢」的基礎,但香港電影真正發光發熱,底蘊其實是憑藉粵語電影的不絕如縷的發展,香港殖民政府並沒有打壓粵語電影,讓粵語電影在「國語」大片式微之後,隨著香港的經濟地位一起水漲船高,構築出1980到1990年代最黃金的20年,影響力輻射到整個東南亞地區,乃至於韓國跟改革開放後的中國。相較之下,台語電影遭到嚴重的扼殺,只一味挹注「國語」電影的國民黨終究缺乏市場基底,在粗製濫造的「三廳電影」隨著電視興起而式微後,除了解嚴前後因為突獲自由而乍然開展的台灣新浪潮之外,就是長期的衰退與式微。即使現在台灣電影的環境比起1990年到2000年代已經好了很多,但嚴格來說,台灣電影到今天仍然沒有真正的復甦。語言的打壓與扼殺,對台灣文化的影響至為深遠。如果「桂花巷」當年就可以用台語上映,累積到今日,台灣文化的能量絕對不僅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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