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 --- 幸福(3)

山洞对李博已有如家的感觉，每次在外想到的归宿就是这里。没山洞前总是四处奔波躲藏，夜里睡车站也得担心警察盘问，遇到下雨更是只能去找桥洞一类地方。那时他从未睡过完整觉，现在则是要想法别睡太多。他每天花很多时间搞建设。把山洞分出大厅、卧室和厨房，修缮平整，垒桌砌墙；用树枝和蒿草绑扎的门掩盖洞口，与周边灌木荒草混在一起，即使绿妹来到跟前也会以为山洞消失了。他在林中开垦空地，用在山下农田偷采的秧苗种出玉米和蔬菜；他还细致地研究烹调，实验如何把野果野菜做得可口，也是一种消磨时间。以前看鲁滨逊孤岛求生的电视剧，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亲临其境的一天，但只要老叔还在台上，他就得藏身人世外，尽量自给自足，避免与外界打交道被发现的危险。

唯一看世界的窗口是从鞋厂拿的便携电脑。政府对卫星联网的干扰停止后，山里的信号相当清晰。李博只看新闻。为了避免卫星联网耗电太多，每次看标题尽快打开一堆网页，再断开卫星细看。他看新闻不是出于关心时事，只是评估自己的处境。家人至今不知他的下落。而他的未来已莫名其妙地和国家最高层联系在一起。眼下他还想不出如何跳出这个陷阱，一方面盼望老叔失去权力甚至成为阶下囚，一方面又害怕刺杀主席的阴谋败露，自己被牵连成同案犯。怀着这种矛盾心理，他看网上那些真真假假的新闻时总是处于纠结中。

李博同情正在蓬勃兴起的地方自治也是这种心理，统一还是分裂的大原则他不关心，只是因为自治会使老叔的手不易往下伸，他的危险会少些。他甚至希望民国初年的割据再现，北京更不容易下来抓捕。然而在绿妹哥的地盘同样有危险。绿妹哥的势力日益坐大，已有两百多个行政村的联防队被他收编，听他调遣，由他任免队长。表面上他做出协助政府维护治安的样子，实际手下有上万联防队员，已是地方军阀的雏形。目前尽管只用砍刀扎枪一类冷兵器，县境内也绝对是没人敢惹的势力。哪个村庄或乡镇敢不听话，一招呼就会有几百甚至几千浑身力气的青壮男过去，再一声号令就会夷为平地。连县长都对绿妹哥笑脸逢迎。福建各派势力纷纷想把他拉入自己阵营，许诺各种优厚条件。邻县村镇也向他寻求保护，绿妹哥继续扩大势力范围，现在的目标已不是取代县长，而是瞄准省长之位。进行选举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谁敢说到时不能拿到省内最多的选票呢？

李博经过了前面的惊心动魄，回归山林自然，更看清人世间的争斗如苍蝇竞血，过眼烟云，唯一真实的是家庭、妻子和女儿，唯一渴望的就是与家人一起平静地生活。最让他快乐的一次莫过于通过视频看到女儿。国内局势使得岳父母不断推迟返回时间。利用对网络的熟悉，他混在福建的众多网络诈骗信息流中打开了岳父母的电脑摄像头。做出寻找猎物状进入一下不会引起监控者注意，毕竟形形色色的网络狩猎太多了。监控者知道李博是顶尖高手，怎么可能用如此菜鸟手法？那次正好看到女儿在电脑上玩游戏。一直在捷克的女儿已是满口捷克语。李博只看了几秒钟便退出，心绪却翻腾了好几天。

李博从未试图进入伊好电脑。只是在她周边观察。伊好人身是自由的，照常上班，似乎没受任何影响。但是所有的监控手段都在使用，手机、单位电话、个人电脑、工作电脑……她接触的可通讯设备、邮箱、网络社交媒体，无一不被监控。家里被暗装了监听器和摄像头，还有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对她的跟踪盯守。邻居出租房被监控者当成据点。伊好对这些全无意识，仍然相信李博是在进行机密项目。她每次询问国安委信息中心时得到的都是这回答。李博的工资每月一分不少打入他的银行卡，说明一定是在工作中。对她疑惑李博为何不跟家人联系，信息中心主任说秘密的含义就是对家人也是秘密。而主任同样不知道李博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老叔曾交待她不要管，那以后的老叔已难见面，他的交待也就照样延续。

伊好着急联系李博，是因为世界卫生组织聘她去就职。她接待调查团时的表现与其他中国工作人员形成对比，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对调查团做出正确判断和决定起到关键作用。世界卫生组织本来一直在寻觅一位能信任的中国籍高管，一致认为非她莫属，给她发出了聘书，请她尽早上任。这对伊好当然是大好机会，工资待遇翻番，女儿父母都愿意，自己也能逃离国内环境去自由天地另有一番作为。联系不上李博，伊好决定自己做主接受聘请。她相信李博会支持，虽然涉密职业不允许他出国，但哪怕只为女儿有个没雾霾的成长环境，李博也会同意。她会常带女儿回来看他，他也有理由提出换工作或干脆离职，等待解除禁令后出国团圆。

为了拼凑出关于伊好的完整图景，那一次卫星联网让李博消耗了电脑电池的百分之二十多。他既为伊好感到高兴，又为家庭将远离自己的可能感到惶惑。不过李博知道这些尚都没影，伊好只能失去这次机会。只要他还没被监控者抓到，当局就不会允许伊好出国，继续留在北京当诱饵。除非老叔垮台，或者能确定李博死了，案子了结，伊好才会有最终的自由。

山里最大的问题是无法充电。从鞋厂拿的电脑是新的，电池可持续二十小时，与卫星联网则时间减半。李博限制自己一天使用不超过十分钟，后来是两天用一次，再后来是三天五分钟……他为了解决充电一次又一次翻山去县城边的垃圾场，终于用残破的太阳能板、被更换的汽车电瓶、淘汰的变压器、以及废旧电器上拆下的零件、仪表、电线、卡子等组装出一套太阳能充电系统。当充电灯终于亮起时，激动让他全身泛起冷颤，半天无法平息。他无论如何要实现充电，不是为了照明，他可以忍受黑暗，随太阳作息。给电脑充电当然重要，也不是第一位。他最先进行充电的，不是别的，而是梦造仪。他一直带着身边，无论逃跑路上多不方便，也知道梦造仪容易引起怀疑，但是别的可以扔，也基本都扔了，只有梦造仪始终不离不弃，睡觉时都抱在怀中。

说也奇怪，李博过去想到伊好，是妻子，是女儿的妈，是防疫专家，却没有性。概念上她是女人，却不能让他产生相应的男性反应。而自从他跟伊好有了那次梦造仪的性结合，一切就扭转了。她的其他角色退为背景，性走到了最前面。他几乎每天想她的性，尤其在夜不能寐时，每每出现的就是与伊好的那次梦造仪之合，身体反应随之难以自制。性的影像一层层浮现，却又总是缥缈，混杂，难以捕捉，完全不像用梦造仪重温功能那样如临其境。然而在逃跑路上没有用梦造仪的安全环境，也没有合适氛围。他不愿仓促去做，重温对他不是单纯的性活动，不是为了淫欲，那用手淫就可平息。重温须是庄严的仪式，是对伊好爱的表达，是对以往错失幸福的救赎，因此只有在那种伊好在也能接受的场合，以如同真实的方式进行。当他终于能在这山洞安定下来，收拾出一个堪称家的环境时，梦造仪已是不充电便无法开启。

现在终于可以重温了。在等着梦造仪充电的过程，李博又一次清扫山洞。他不想在自己平时睡觉的角落重温，那里遮雨、暖和、干燥，但是空间促狭，缺少光线。最好的地方是大厅中间的青石板，平整宽敞，那里十数米高的洞顶有个敞口，能看到天空和云朵，还有朝霞和晚霞，在这个季节，正午时射进的阳光会有一刻正好照上石板。那是李博最多待的地方，只是因为不避雨不能当床，但往往在晴朗夜晚，他就在石板上看着星空入睡。李博早就想好，第一次重温一定在那里。

李博从周边林木中摘了各色枝叶摆放在周围，石板上则铺满柔软干净的黄草。被褥是捡来的，但都仔细洗得很干净。山洞虽然简陋，他相信伊好可以接受。它是自然的，纯洁的，如同浪漫的桃花源。他用山泉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那一刻，一条羽毛般的火烧云飘在头顶，夕阳从侧面石缝斜射洞中，有种舞台效果。

在开启梦造仪前，想到那次与伊好结合的场景，李博已经充分勃起。如果伊好此刻在身边，他相信可以不开梦造仪。与伊好的上次梦造仪之合使他在心理上突破了禁锢牢笼，此后惊心动魄的经历也给他注入了自信和力量。但是此刻他需要看到伊好在眼前，需要真实地体会她的肉体，听到她的声音，用他的强劲让她欲仙欲死……他打开梦造仪开关，输入密码，选择重温模式，让那一个小时一模一样地重现……

当一切结束，幻影退隐，筋疲力尽的李博抱着被子，如同抱着伊好。他一直没有勇气抱着伊好睡觉，如果他能让她欲仙欲死地满足，他一定要抱着她整夜睡，而不是沮丧地回到自己床上。天已全黑，头顶的敞口外繁星灿烂。看一眼在石板另一端的梦造仪，电源灯还亮着。李博向梦乡坠落，不想起身去关闭，反正在充电中，无需再考虑省电……

如果李博的重温不是在青石板上，而是在平时睡觉处，或是他坠入梦乡前起身关了梦造仪，后面的故事就不会是下面的情节。大约一小时后，一颗GPS卫星正好移到洞顶的敞口上空，与安装在梦造仪内的GPS有源芯片相连，持续了二十秒钟。那一刻让在北京空等了快一个月的杨副总队长一下跳起，他原本已心灰意冷，不抱希望，此刻系统赫然跳出了定位的经纬度，精确到两米范围。

定位出现二十秒后消失。杨副总队长不知怎么回事，但重要的是出现了，有了定位！不管发生的是什么，要在最短时间赶到那里抓住李博。现在是黑天，李博应该原地不动或走得不远，而天一亮就没准了。人一离开，不搞大规模的封锁和搜捕就不能发现，而老叔肯定不想声张，所以只有争分夺秒！

杨副总队长迅速调出地图。定位点在福建屏南县山区。算一下时间，他有权优先使用国安委的公务机，从开始安排到起飞怎么也得一个半小时，飞行三小时后还要驱车四五小时，到离定位点最近的位置下车步行，五公里山路也得一个多小时，加起需要十小时，太长了！那时天已亮，李博很可能会离开定位点。看起来必须让那边的人提前下手。杨副总队长想到从新疆武警调到福建武警当副司令的朋友，打去电话，像公事，又像私情，请对方派屏南县的武警马上去抓人。

「……这是国安委的机密任务，别担心程序，我一到就把手续给你。这事是我直接执行。只是为了抢时间请你协助一下。不能跟任何部门透露，抓到犯人后就地羁押，不允许任何人接触，我明早七点前一定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