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卡
許卡

藝術工作者,用詩與文字填滿自己;深陷泥沼同時泡澡,而人的一生通常都是從卡住開始的。 座標倫敦。

戰爭中的胎兒之夢:大野一雄舞踏作品與夢野久作《腦髓地獄》

(编辑过)
週而復始的「胎兒之夢」,或許能概括自古以來人類在處事上不斷輪迴的屬性;最明顯的莫過於戰爭的輪迴。此文藉由日本舞蹈家大野一雄的舞踏作品與推理小說家夢野久作的小說《腦髓地獄》,解析兩者的相關性,也一窺戰爭時期以藝術作品傳達出來的苦痛與傷痕。

始於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滿目瘡痍,日本舞踏(あんこくぶとう, Butoh)被歸類於三大現代舞其中之一,為其中唯一誕生於亞洲的舞蹈類別。自二十世紀開始,藝術-不管是繪畫、音樂甚至是舞蹈-開始回頭審視其歷史及出路,因而開啟了許多重新定義 「藝術」的思考脈絡,最明顯的莫過於從再現與形式主義轉換至更基本的提問:為何而畫?為何而動?基於這樣的時代背景,現代舞的形式相較與之前的主流芭蕾舞,轉而專注於舞蹈的動機而非形式,某一程度上也是在反對傳統的西方舞蹈美學觀點。但亞洲的立場卻與西方相悖,「1990 年的時候,日本的評論家聚集在一起,他們把舞踏做出了定義,這是在亞洲的身體中發現一種藝術的美,這不是日本人的身體,而是亞洲的身體。東方思考的方式。......有時候你會哭,但是又不知道為何而哭。這是東方的哲學,特別是禪宗的思想。我們說,對於舞踏,我們不去表達,不表達是什麼意思呢?因為所有的藝術家都是在表達什麼東西。但是舞踏卻說,我們不表達,只是真實地呈現身體。」(桂勘,日本舞踏家)

舞踏中的奇異而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動作及舞步,以特定的裝扮(將身體塗滿白粉)乃像是屍體或將死之人的舞蹈動作來體現生命最本 質的生與死,探討的是更深層、牽涉到心靈解放或掙扎的人類狀態。社會層面,大規模戰爭及日本身為戰敗國,以至於大量西方文化的侵入以及因簽訂美日安保條約造成後續日本喪權,日本的社會風氣逐漸展現對現況的不滿,人民反體制並抵抗西方價值觀念的影響,於是舞踏也順應而生。〈胎兒之夢〉為大野一雄的舞踏作品之一,與日本推理小說家夢野久作的小說《腦髓地獄》有著若有似無的平行連結;本文將為讀者敘述兩者在共同時代背景下聯繫起的「胎兒之夢」,一窺似乎恍如隔世般模糊,卻又近在眼前的戰爭時光。

一、舞踏的服裝及造型:扮裝及偽裝

大野一雄的作品風格相較於其他舞蹈家之作品(如土方巽),能看見更加濃厚的探索生命的傾向,而非筆直地朝死亡的方向前進;雖說是把死亡及痛苦帶到了舞台上,但舞踏原本就不是在表演一個活體。準確地說,是介於生死之間,又將生死容納於一具軀體裡的表演。雖然是充滿死亡氣息的舞蹈,但也同時透過死亡來解釋或是尋找所謂生命,以此為基礎,大野一雄的舞蹈中的裝扮通常以全臉(或全身)塗滿白粉為基本的裝扮,在這之上再做變化。

在舞踏中,塗白粉通常因舞蹈家各異而原因不盡相同,雖然大野一雄並無明確地表示過其將身體塗白的原因,但大野一雄有許多作品皆以女裝示人,他塗白粉的原因便令人聯想到偽裝的概念。先將自身的性別、個性、甚至面容掩蓋,把自己當作一張白紙後,再以濃妝或服飾去向人揭示角色自身的身份象徵。以大野一雄的作品〈我的母親〉(わたしのお母さん/My Mother, 1981)為例,白粉不但讓人無法分辨其真實樣貌,更是明顯地將他的個人面容及個性抹除,使得觀眾不去注意舞者原本的臉孔,再將濃厚而鮮豔的妝容加之其上,反而強調了舞者所扮演的角色。在大野一雄的舞踏當中,展露「自我」及「個性」似乎並不重要,他將自身當作種人類的一員,又像是將自己當作代表「人類」的身份,去向更加寬廣及永恆的議題做敘事,例如生死。但關於扮裝這一說法,假使大野一雄偽裝自己的面容至普羅人類的身份,那之後加諸其上之「扮裝」,似乎略為矛盾;扮裝若有利於展露自我,但大野一雄卻是將自我在偽裝層面抹除,那似乎其扮裝的意義並非自我的揭露,而為舞劇中的象徵需要。大野一雄的舞踏中時常出現些許道具(例如鮮花),其也揭示了象徵在他的作品裡的重要性。另一個可能性為其「面具」的功用,遮蓋自身的特性而讓舞者暫時完全轉化成角色,否定肉體而展露心靈,幾乎是用最直接而暴力的方法去強制帶入角色(例如能劇),但筆者認為這也同時直接地告訴觀眾「這是一場演出」,與大野一雄跳舞時將自己帶入記憶中的某個亡靈的想法似乎相仿。彷彿在說這並不是他的故事,而是將他記憶裡的某個生命重新舞出來一遍。

 

二、舞蹈動作裡的詭態

詭異而令人不寒而慄的畸形動作及肢體為舞踏最直接帶給人們的印象來源,許多的違反人體工學及驚恐及掙扎的面部表情,彷彿一具屍體或是一個受苦靈魂的具現化。不斷地蜷縮、緩慢步行及蠕動,大野一雄似乎要從死亡(或逼近死亡)的狀態中再挖出一些什麼。

所謂舞踏的場所即是母親的腹中。生與死是緊密相連的一體,就如同人的出生必然也有死亡跟隨,總是內含著矛盾,而我們的生命就這樣誕生。」(大野一雄,《魂之糧x練習時的言語》)生與死必須相依據並矛盾而生,若要貼切的用舞蹈去形容經歷過戰爭的痛苦與眼睜睜看著他人滅亡的震撼,大野一雄選擇用身體的舞動及視覺的強度去將它所親眼見到的帶給觀眾。

大野一雄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於中國及新幾內亞作戰,並且於新幾內亞當過戰俘,這也是他自述中所描述影響他最為深遠的經歷之一。「每經過一天就有許多遣返者失去生命。我覺得自己真是混蛋,我完全做不了任何事情好讓他們不會死去。就在那時,水母般的生物開始朝我們靠過來⋯⋯我們沒有選擇,只能拋下他們,任其躺在海床上。那時我想著一回到日本我就要創作一段水母之舞,而且要以我全部的心,全部的靈魂去排練出來.......」(大野一雄,《魂之糧x練習時的言語》)當水母成為一種記憶裡的象徵,之後他便以此為經驗創作出〈水母之舞〉,彷彿讓死者在他的舞蹈中再次被提起,然後再次死去。舞踏在大野一雄的概念裡被當成了一種紀念的形式,紀念亡靈、靈魂,並在跳舞的過程中再次與這些深植在他記憶裡的亡魂們對話。或許也是因爲要對話,他的舞踏將自己當成亡靈的一份子,因而扭曲、驚恐、吶喊,去切身體會一遍他記憶中的痛苦。與其說是「模仿」亡靈,不如說是自他心靈深處發出的悲嘆,因而緩慢、抒情,彷彿一邊思考一邊回憶,並一邊擺動身體,因而讓他的舞蹈在令人感到詭異的同時卻是充滿即興及優雅。他並沒有要向觀者說些什麼,而是單純的展露。

 

三、與夢野久作之小說《腦髓地獄》裡之論文〈胎兒之夢〉之連結

大野一雄的作品〈我的母親〉裡有著著名的片段〈胎兒之夢〉,是為他舞踏概念裡常出現的關鍵字:胎兒及母親。「我不斷的往靈魂深處探去,無論過程中挖掘出甚麼,終究我會回到最初在母親子宮的內的胎兒純粹狀態。」(大野一雄訪談)前文所提到他所說「所謂的舞踏場所即是母親的腹中」,似乎也可以此略為窺探胎兒之夢的概念。另一方面,日本小說家夢野久作頗負盛名之小說《腦髓地獄》於1935年初版,內容涉及腦神經科學、精神病學,並以第一人稱敘述一名失憶的「我」自醒來,試圖發覺自己的過去及經歷的故事,幻覺一層疊一層,似乎像是做夢般。而書中有一篇名為〈胎兒之夢〉的論文,來解釋所謂腹中胎兒的夢。「人類胎兒在母親胎內十個月期間,都是在做一場夢」(《腦髓地獄》),而胎兒將從物種初始的型態(也就是人類祖先)最後漸漸夢到自己的父母親,不但遺傳到了基因與細胞甚至還繼承了祖先的記憶。

此書於一戰及二戰期間著成,內容所提到之科學並無事實根據卻依照作者的意念寫成論文形式,亦真亦假的擾亂書中的「我」,也同時擾亂讀者的視聽,並且挾帶大量暗喻。而到本書的最後,發現故事其實是一個無限迴圈;並且〈胎兒之夢〉裡所提到的從祖先的記憶開始到最後,胎兒的夢幾乎已經是一部完整物種演化論,從未出生之時已有了所謂人類的習性,甚至可說是原罪。「像這樣,胎兒作夢至自己父母這一代,终於沒有應該作的夢了,這才陷入深深熟睡,不久母親開始陣痛,他被推出子宫外。空氣進入胎兒的肺部瞬間,潛逃至胎兒潛意識深處、與先前截然下同的表面且強烈痛切的現實意識遂滲透至全身,胎兒驚惶,害怕得哭泣出聲。似此,胎兒—嬰兒—终於接受父母完全的慈愛,開始和人類的和平之夢連結,然後逐漸清醒過來,讓「胎兒之夢」續集化為創作自己本身的現實。」(《腦髓地獄》)而筆者認為作者便以此形容人類的行動週而復始,身陷在歷史的無限迴圈,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週而復始的戰爭,例如夢野久作身處的一戰及二戰。

大野一雄的〈我的母親〉 1981年首演,雖並無直接參考依據說明兩者有直接聯繫,但卻都講述了一段在「母腹中」的記憶或是純粹的原始狀態,遺傳自祖先的身體(也許某一程度上共享了心靈)。夢境與現實的中間的失真地帶(不完全是現實卻又依據現實),筆者認為能以此猜測戰時人們的精神型態,渴望往心靈深處尋找所謂「真實」以及能逃離現實的方向。但對夢野久作及大野一雄來說並不是逃避,而是只有用夢的形式將觀者置於現實邊緣,並且用不同的「胎兒」概念去找尋人類最本真、原始的樣貌到底是什麼?夢野久作選擇尋找人類的瘋狂及脆弱的精神底線,而大野一雄則選擇悼念人逝去的靈魂,並尋找那些人類純粹而單純的靈魂原貌。

「身體是什麼?身體只是思想嗎?這是我的身體嗎?是的,但又是我從父母那借來的,我父母又是從祖先那兒借來的。所以在我的體內有非常、非常多的祖先基因,我的身體是我的祖先所有生命歷史的載體,包括所有的水、空氣、食物、所有的環境因素都融入其中,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所以身體不只是我們觸摸得到的實體,可以想一想到底如何表達你的身體?你回到你自己的傳統,而不是被大眾定義的傳統。從你的身體出發,尋找你真正的傳統,你和你的祖先們觸碰的一個交接點。」(桂勘,日本舞踏家)

 

四、結語

大野一雄的舞踏承襲肉體,翻開心靈,像是在嘔吐般將所有真實與陰暗面傾瀉而出給觀者的告解。它非但不醜陋、也不猥瑣,甚至不是帶給觀眾恐懼,而是在試圖悲嘆、吶喊、用非語言的形式述說一段無法被精確描述的記憶及狀態。當我們在旁觀了大野一雄於舞台上展現的痛苦後,似乎也能依稀暸解那些在生死前,人類或降伏或掙扎的扭曲與蜷縮;正如畫家法蘭西斯培根所說,我想畫的是嘶喊,而不是恐懼。

細江英公「釧路湿原に舞う大野一雄」1994年, ゼラチンシルバープリント, サイズ, 23.5×23cm, サインあり


資料來源

〈關於生死臨在的辯證《關於大野一雄》〉,陳祈知(專案評論人),表演藝術評論台

《魂之糧x練習時的言語》,大野一雄、大野慶人著,國家表演藝術中心

〈經歷過太多死亡,於是畢生都在跳亡魂舞-日本舞踏大師大野一雄〉,HOKKfabrica

條目〈大野一雄〉,Wikipedia

〈穿越身體尋找你的光,看日本舞踏大師如何探索「陰暗面」〉,張看看,莊昱枋撰

《腦髓地獄》重譯本,夢野久作著,野人出版社,2014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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