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殻機動隊》的國家觀？

《攻殻機動隊》電影中的人物是没有「家」的，這一點應該很明顯。但没有家，不妨礙他們成為電影角色。有動機的角色。

電影有兩個角色提過「家庭」。其一是被傀儡師操縱的垃圾車工人。他一臉幸福地跟拍擋說自己女兒很可愛啦什麼。然而，這段深情記憶卻是被傀儡師植入，以操縱他為其執行任務。被遞捕後，公安指出他的記憶之虛假不可倚靠，工人立即陷入痛苦中，他一直賴以作為支撐沉悶生活的回憶，給粉碎了。

其二是新近提拔入公安九課的德古沙。他有家庭有妻兒。身體只有腦袋經過改造，其餘部分都是自然人，在九課中是個異數。

相反，少佐等人都没有家。是因為身體裏裹外外換成了機械，所以不須要家庭，更可能比「家庭」這事情中的所有人都長命吧？雖然電影没有明言。但想起來，人類家庭這回事要成立，必須要家庭中的成員得有共同渡過的生命歷程。既然義體人會擁有不同於自然人的生命，那他們會脫離家庭也很合理。

於是在這電影的前設來說，如少佐的義體人早已超越了家庭，也不受家庭倫理束縛。話說，少佐在漫畫中好像是大車禍中死過一次的，成家人中只有她以義體方式活下來。反過來，也許没有家庭的牽絆才能成為這類高規架義體人，進入九課，這樣也說得通。

而為何在這義體世界，國家仍是陰魂不散。

在這個有點像八十年代香港的未來世界，多數人民還是以血肉之軀活着。電影不停在間場中反覆未來都市蒙太奇，是在描繪，暗示人類生存的境況。大群大群都是科技發展的棄兒，當車輛可以自動駕駛，卻還須要日日趕落街倒垃圾。政府的高超科技並没有伸展到貧民的生活中。他們的街道還是鼠蟻橫行，積水長年污穢。維持自然人身體意味着能力低下，國家自然對這些低等生物缺乏興趣。他們永遠被國家忽視，也永遠得不到科技的好處。在《攻殻》的世界觀，改變不了自己的身體 ，也就改變不了存在狀態和倫理。

義體人生化腦，無論體格腦力都是精英。然而精英在這個世界，最高規格的義體，就須要最高規格的保養，換句話說，強如少佐，只可依附國家機關和科技巨擘生存。帶著高新科技就理應為國賣命，甚至去玩樂潛水時也要好好照顧零件。身體原是慾望、倫理的媒介，成為義體，就只是國家控制的媒介。甚至死亡也不是自己的。反正死了，就回收把靈魂下載到另一件義體好了。所以少佐好疑惑，自己記不起，或者是已經死過幾次，然後給國家下載重生了？

九課另一成員巴特說：「……而他們留下了你可以辭職的自由……」素子（少佐）回應：「辭職必須要退還部分義體和記憶。之後，那個我還是我嗎？我之所以為我，是因為有這個身體，身體的感受，這麼多的回憶……都集合成自我意識，才是我。」

如何超越國家

如果科技帶來義體化，身體強化，理應是一個超越血肉之軀，超越舊倫理的過程。然而超越家庭倫理之後，面對國家卻遇上樽頸。

形成自我意識須要以上那一大綑回憶、經驗之外，最重要的條件，身體是必須的。不論是自然體或是義體，必要是一能感受、能經歷的硬件。感受世界的先決條件是要自我意識和外界分開來，這個界線就是身體。而無論少佐的功能有多高階，甚至擁有直接連線上萬維網的生化腦，這個須要國家級保養的身體仍是必須的界線，劃出誰是少佐。少佐自我意識之存在，完全靠國家。

這是國家與身體的控制關係的另一描繪，如同今日我們的世界。國家機關插手入生活、生存的每一環節，由入口食物，拉糞，到醫療。只不過在現代社會，這個關係比較倚靠金錢，抽稅和公共服務去維持。簡化地說，没有國家你會驚餓死、病死無藥醫。而今日科技發展至人人須要互聯網生活，則出現以監控、分析、收集大量個人數據，以「社會信用系統」的賞罰之名，實行對身體行為的細緻調控。

只不過，在今日世界，有錢還是可以移民，選擇受那個政府高度或低度監管。而在《攻殻》的設定的矛盾中，身體愈強，就會愈倚賴國家和巨企，永不超身。這是生命形式、自我意識的限制。

黑客「傀儡師」的出現扣問生命的定義，直接衝擊這一控制關係。傀儡師不是「一個人」，不是傳統意義的，有手有腳的人。他是政府意外造出來的程式，「資訊海洋中誕生的生命」。（而地球生命的源頭不正是海洋混沌中撞擊而生的嗎？）意外是這個没有硬體的程式竟然擁有自我意識，在資訊海洋中保持他的「界線」。

這是生命的真正跳躍，不再受限於硬件，毋須身體，也因而不再受限於國家和民族。然而這個「生命體」，若然他出現了，就有個問題：一個没有身體没有慾望的「ghost」，會有什麼「動機」。要講好故事，角色是不可以没有動機。

《攻殻》的精彩就在於後段，傀儡師和素子之間的辯論。脫離政府，被追殺的傀儡師竟有繁衍慾望，而且深知作為唯一的新生命體，唯一的編碼，他死亡等於他滅族。要殺死他也不難。破壞硬件固然無用，但只要輸入正確的電腦病毒，就保證消除整個萬維網上的傀儡師copy了。是故他必須複雜化、多樣化、更多慾望。於是他和素子結合、交換程式，以得到不同的基因序列（程式碼），由是，傀儡師不只是傀儡師，而衍生出次代、三代，阿當和夏娃生出全新物種。至於素子。從傀儡師她得到超脫國家的可能。再毋須義體的她，得到真正自由。

科幻題材都在探索一個問題，技術發展對人類的影響。《攻殻》的世界中，人類有可能延長生命脫離家庭，但總離不開國家政府和香技巨擘。利維坦在線上線下仍係控制著人類，透過身體加以控制。要脫離國家唯有放棄身體，成為在互聯網上遊弋的靈魂，終極的自由。

看似遙不可及的事情今日已在發生。一般認知中，日常生活交易必須經過銀行或使用政權特許貨幣，没有銀行或政府背書的交易，我們當作「黑市交易」，信不過，會被人呃，可能是假銀紙。而為了這個「信用」，我們每次交易給抽稅，又年年交稅給政府去「維持市場運作」。抵唔抵，真係見人見智。但今日就有人以blockchain技術造成世界通行的交易幣：無論是BTC，ETH，likecoin都在這個概念之下。區塊鏈（以我電腦麻瓜的認識）設計上便提供了可靠方法，脫離國家交易之可能性。就差多少人有心脫離國家，在使用金錢上進入無實體無國藉生活。傀儡師般的自我意識應該還很遙遠，但人類擺脫利維坦的掙扎從没有停止。

《攻殻機動隊》4K復修版正在香港百老匯院線上映。

（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