埼京線，生命線，和它的癡漢

2017年的夏天我住在板橋，剛入職當時的工作。從板橋到新宿僅有一條通勤路線，因著每天上下班的乘坐，我不得已對這臭名昭著的埼京線有了名符其實的切身體會。那段時間每天都是鬱鬱寡歡，覺得世界黑得像墨汁，晃一晃裡面都是又濃又稠的瀝青——瀝青融化在夏日的路面，氣味嗆鼻刺眼，每走一步腳底徬彿被吸住，要用力拔起來才能繼續往下走去——生活竟是這麼艱難，幾乎難以為繼。

現在回想起來，那種痛苦的感覺多半要「歸功」於每天不健康的通勤方式。

我真誠建議過一個來日本旅遊後渴望定居日本生活的朋友，可以在早高峰的時候擠幾次電車，埼京線或是中央線都行。擠幾次以後，可能還不至於懷疑人生，但很可能會對在日本生活這件事有更為理智的認識。當然，如果只是來爆買消費或體驗當豪擲遊客的感覺，日本還是不錯的。只是，若打算長期在這裡混跡求生，總有一天需要和那些光芒背後的暗面正面交鋒。

從板橋到新宿其實只兩站而已。但埼京線的特色之一——站與站的間隔非常之長——絕非浪得虛名。11分鐘的路程，被擠在密度200%的沙丁魚罐頭裡，簡直度秒如年。擠到什麼程度呢？連臉上覺得癢都沒法伸手去撓。有一次，我微微噘嘴試圖吹掉在臉上的碎發，結果吐出去的氣被前後左右的人牆擠得上不去，直接懟進臉面前的女士的嘴裡，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因為密度極高，人與人的距離被拉近到以毫米計算。夏天，車廂里的景象堪稱全員肉搏，空調往往形同虛設，一個站下來便汗流浹背，最可怕是你也知道那些汗不止是自己的。因而埼京線有著變寶為廢的功效，早上出門前精心打理的頭髮、悉心噴塗的止汗劑、新買的白色套裝，統統美好著擠進去，狼狽著擠出來。整個夏天，每天早上，我都似咬牙從窯子里逃出來般英勇赴崗。畢竟比起形象的受損，因遲到被上司責難更為恐怖啊！

說來為什麼埼京線密度這麼高，許是因為它從大宮到大崎橫跨都心，後面還連結一尾臨海線，小站不停，大站直通，確實很便利。住在埼玉的人們往返東京，並在他們的「首都」池袋站鳥獸散的景象亦成為一大景觀。也正因其密度高，給一些原本可能只是苗頭的邪惡思想提供了滋生和實現的溫床。

在日本，想瞭解一條線路對女性是否友好其實很簡單，從進入它的站台就可看出端倪。我很少在其他線路看到埼京線這樣到處貼著各種型態的「痴漢は犯罪です」（癡漢是犯罪）標語的站台，之前在板橋站改札口那裡，竟然還拉著紅色橫幅，勸誡世人不可痴漢——那不正說明它的痴漢實在是太多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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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癡漢。在埼京線我遭遇過三次痴漢。

那個夏天之後我盡量避免乘坐此線，只有偶爾工作需要去有明那邊時才會勉強乘坐。幾次里就有三回，可見這類事情的尋常程度。最近一次是2018年秋天，明顯感覺到來自身後的不適後，我拼盡全力轉身去確認作案人，第一次沒有轉成功，太擠。輕微的反抗讓他有所收斂，然而僅過了不到一分鐘便捲土重來。我氣得牙癢，完成轉身的難度像在死海裡蝶泳，看到那廝時卻猛地一愣：一個和刻板印象完全不同的年輕男人，18年尚不是covid稱霸的時代，前後左右沒有人戴著口罩的情況下，他不僅戴著口罩還戴著帽子和黑框眼鏡，十足十要把辨識度降到最低（或最高）。我直直地瞪著他，直到他把手拿開。

眼面前站著一個很漂亮的女孩，不多時，她面露難色，好像在隱忍什麼，那個年輕男人的呼吸也變得越來越粗重。我心頭湧上一陣惡心，直想抓住女孩問她為什麼不反抗。旁邊一位大叔清了清嗓子，後面的中年女子不耐煩地低喃了幾聲。沒有人有更多反應了，只聽得見呼吸，和車輪傾軋車軌發出的刺耳而機械的聲響...

「我也遇到過啊，在車門口，被一個男的抓了胸。」住在埼京線沿線的同事聽完我這段沈痛回憶後，面色如常地說道，「可能是緊身毛衣顯得大波吧。嘖。哎。可悲、可悲啊。」她拍拍我的肩。

若說痴漢是時不時的「驚喜」，那埼京線的遅延就是家常便飯。一般是點檢，人身事故也是常有，平均遲延時間在二十分鐘到半小時不等。在我某次遲了一分鐘披頭散髮衝到辦公室打卡被上司發現後，他質問「你是不是對日本的電車抱有什麼天真的期待？真以為都會準時麼？...嗯？你坐埼京線？下次給我一個小時前出門！」

「可是我住在板橋站旁邊..走五分鐘就...」

「One hour。」這個住在中央線沿線，為避免早高峰每天七點半就到公司坐班的男人不容置喙地打斷我（那間公司九點開工）

後來我從板橋搬到池袋，每天坐山手線通勤。雖然山手線也很擠，但它夠快，班次夠多，自然再沒遲到過，通勤好似一個長期便秘的人得到了妥善醫治，順暢得如臨大赦。通勤順暢了，心情也就順暢了，也就沒有跟上司提起過那些明明提前很久趕去車站等車，卻被動輒到來的遲延打破對生活平順預想，被迫開啓混亂一天，瘋狂擠上車再全速奔向公司爭分奪秒打卡的血淚經歷。不過，倒也非常理解他要求提前一個小時的心情了。

但坐上山手線的我，卻有了一個新的習慣和樂趣：打開乗換案內，看看埼京線今天有沒有遲延。果真幾乎每天都有遲延！這個線路從來不讓人失望。然後打開推特，搜索關鍵詞，一連串或絕望或震怒的咒罵瞬時映入眼簾。除了咒罵的以外，也有不乏自嘲或是發歌詞的「生命線が見えないよ  運命線が見えないよ  埼京線が止まってるよ  誰かの命が消えているよあぁ」…

*注：來自日本歌曲《生命線上の8ビート》，時常出現用來揶揄埼京線的運行情況。該句大意：看不見生命線，也看不到命運線（命運紋），埼京線停著呢，又是誰喪了命啊…

是的，每天早上看埼京線摧毀社畜的一天，成為我的快樂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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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悲劇的是，那之後，隨著下一次搬家的到來，我再次無可避免需要乘坐埼京線了。這條線還真是與東京飄們的命運息息相關啊。所幸搜了一下路線，在家附近更遠的地方，有一條要多耗時二十來分鐘的地鐵線路。還有什麼可說的，當然是要坐地鐵了！

——然後在地鐵上，打開乗換案內，看看埼京線今天有沒有遲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