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然flane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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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置。游荡。务虚。

「小丑」和你开了个玩笑

The Joker who Teased you With a Joke

本文主要试图阐释的观点是,若作为一部聚焦于人物故事的孤立电影,「Joker 2」(下称「小丑」)在叙事态度而非手段上总体疏离而且客体化观众,因而是反传统的。同时,「小丑」毫不乔装恶的形态与起源,也无意设立一个英雄;然而作品既出作者即死,被误读是作品的命运。同时本文也试图从电影「小丑」中的两点设定 —— 暴力与笑症 —— 着手讨论这一故事的美学。

希望在目前为止一边倒的电影评论文章中贡献一个不同的视角;欢迎讨论。


被误读的「小丑」与蒙面

这部电影出世的时间点真是十分凑巧,正好是当下 HK Protests 以及反蒙面法的争议尚未平息,而「暴动」「蒙面」「暴政」以及「平民主义」依然是敏感词的时候。这个语境下,HK Protest 的关注者会被牵动也毫不意外了。回顾片尾,哥谭市小丑在 Arthur 一番煽动性「演讲」后倾巢出动。繁荣和平的海市蜃楼被清脆地打碎,上街的方阵中火光照亮每一副笑容诡谲的面具,一时间,哥谭市落入混沌。

这个场景被挪用最多的要点,一是作为一种动作的蒙面,二是作为事件的平民动乱。这一动乱也有人解释为结构性暴力渗透的社会下不可避免的反动民意。然而这种挪用真的有效吗?我们逐一反思:

1. 哥谭市小丑的蒙面与香港游行的蒙面,在 connotation 与 denotation两个维度上是否相似?
2. 哥谭市小丑为什么上街行使暴力?直接原因和间接原因在性质上与香港示威者示威的原因有什么不同?
3. 影片中哥谭市的深层问题是否是对低收入人群的「结构性暴力」,而主角 Arthur(小丑)在情景喜剧节目现场发表的一番言论能支持这个观察吗?

要讨论第一个问题,先回答哥谭市小丑都是些什么人。在西方社会里,从事小丑这一职业的人通常是社会中下层,并且类似阶层的群体例如货车司机往往将它作为兼职而非正职。然而,片尾暴动的真的都是哥谭市里从事小丑的人吗?

的确,Arthur 一句「如果躺下的是我的尸体,你们路过的时候将毫不理睬甚至加踢一脚」可能令类似处境的人正中下怀;我们直觉地相信,这些被煽动者或许如 Arthur 一般,平日里看起来胆怯且好欺负,但在这一刻同时完成了从愤怒到庆祝的魔鬼蜕变,开始烧杀抢掠。但我认为合理的故事恰相反:大部分的暴动者并非是真的小丑 / 喜剧从业者,而更可能是更广泛的生活于水火之中的中下层阶级,尤其可能是游手好闲者与无业的青少年。Arthur 慷慨激昂的宣泄仅仅是个巧合的导火索。情绪—— 而非他给出的言论 —— 煽动了肇事者们。因为他的发言既不包含完整的另类政治叙事(没有提供诸如「我们要推翻所有阶级不平等,消除社会上的歧视」或具体方法如「提高社会福利」的想象),也没有提供其杀人行为的合理动机(实则是诉诸极端暴力来对抗暴力,下下策)。除了煽动本就蠢蠢欲动的人,根本无法号召受到不公的中下层阶级。

Arthur 命运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是他先失火杀人,随后有意追杀列车上的剩下两名男子。先前,他不敢持枪更加不敢开枪,一次偶然走火后他遮蔽墙上的枪洞的惊惶与尴尬甚至是观众的笑点之一。这起杀人案让 Arthur 扮的小丑臭名昭著,以至于片中著名脱口秀节目主持人[1]也指控他为「只会躲在面具后面实施私刑的懦弱丑角」。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很有意思了:这番指控为主持人 Murray 招徕了小丑从业者的群体抗议,人们开始戴上小丑面具以表不满。随后在最精彩的几分钟里,两名警官和 Arthur 上演了一场节奏紧张的列车追捕。Arthur 的脱身正因为无数戴小丑面具的乘客为他创造了混淆视听的机会。


看到这里,哥谭市小丑们的真实身份就浮出水面了。购买并佩戴同一幅绿发血口小丑妆容的面具与小丑从业者真的有必要联系吗?这或许更像是一种叛逆的「粉丝文化」:想象罪恶之都的潜在犯罪分子们[2]读到这位「反面英雄射杀白领」[3]的头条新闻,心中如何不升起崇拜而非愤懑之情。蒙面的小丑们大多根本不从事小丑,只是争相模仿这位「勇敢的偶像」成为这座城市的风尚。

因此,影中的「蒙面」更像是一种身份政治的产物,用以制造混乱,而非传达抗争。社会学有一个重要概念 anomie,指一种由无根(职业或房屋归属)也无法(低水平的道德常态化)的个人状态导致的社会失序。小丑这一身份正是宣告自己是无序的始作俑者,生于 anomie,也成为其创造者的一部分。

「蒙面」成为小丑们的美学化身。你或许在看到满街面具的哥谭市小丑时,会联想到纳粹式的集体主义。一摸一样的面具把犯罪者的个人特征抹除,融入一个更抽象的叫「小丑」的公共体。而与纳粹不同的是小丑并非集体主义,而是极端个人主义的产物:拒绝合作,摒除目的,为制造混乱本身而制造混乱。此行的目的不仅在于隐瞒身份方便作恶,也在于宣扬了彻底反秩序反政府的一种耀武扬威。无论从小丑蒙面的所指意义还是目的来看,该事件都和香港语境下的蒙面毫无相似之处。香港示威者的蒙面不仅是后来对「反蒙面法」的抗争,更多的是此前考虑到对示威者自身隐私与人身安全的保护,而非出于意识形态的宣扬或自我遮掩。将小丑的蒙面类比于香港示威者的蒙面,不仅是个修辞上的失当,更是辩护手段的自我反噬。[4]

此外,由于主角小丑实则隶属于一个更大的漫威宇宙,我们无法在不考虑其人物与事件背景的假设下孤立地看待这部电影。如若稍加温习哥谭市这个罪恶之都的本性,我相信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便我们都多少能通过演员 Phoenix 的表演技巧体会到 Arthur 这个人物的有血有肉,「小丑」这个起源故事不是一个英雄(而是反派)故事,因此绝不是作为一个正面且可学习的角色被刻画的。

实际上,你应该没有忘记 Arthur 在政府停止给心理咨询室分发福利金前还需要定期遵医嘱服用精神药物。稍后我也想讨论片中 Arthur 怪异的「笑症」在故事中的作用。


[1]: 根据前半段故事我们知道这位主持人是 Arthur 的精神父亲,曾无意中间接激励他从事喜剧工作。

[2]: 片头 Arthur 的广告牌被抢砸,自己被打;同事秘密赠予枪支 — 表明当地枪支的管控很紧;以及公共经费越来越少的医疗室直接导致 Arthur 失去治疗中介。这些片段或许能让对哥谭市毫无概念的观众推断出这是一个小恶不断,政府难以对付的地区。

[3]: 而从他们的言行举止(性骚扰女乘客)以及下班还需要搭乘列车这两点不难得出这三名上班族也绝不是什么富人阶层;他们行使自身权力的高潮时刻或许就在调戏孤身女性与殴打无名小丑的瞬间了。

[4]: 更不必说小丑们除了毁坏公物,也直接造成了人命伤亡。尽管我们可以被罪魁祸首追溯至结构暴力的不正义,小丑们的行径(无目的无差别的伤害)也是毫无正当性可言的。何况恐怖主义还有意识形态可「伸张」呢,小丑们有意识形态吗?他们可不是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


难以消化的暴力与非理性

如果你仅仅是将「小丑」作为类型片观看,或许以下桥段只是一种必要的另类美学:Arthur 突然掏出剪刀捅入同事的身体,在臆想破灭后(疑似强暴或杀害)伤害邻居的单亲妈妈,以及在片末耀眼地站在暴乱后一片狼藉的马路中央高处,如同狼群的领头。

而对于冲着在其他 DC 电影里充满个人魅力的 Joker 的名头而来,并甚至期待这是部带有喜剧元素的观众,或许能和这个念头谋合:这部电影的叙事有没有倡导极端暴力的危险?事实上,这个忧虑几乎成为了对「小丑」唯一的负面评价,也并非毫无历史依据[5]。

回想电影的布局,我相信导演并非倡导「人人都要做小丑」或「生活潦倒是暴乱的理由」;实际上,他可能更希望避免观众轻易地代入小丑的角色,避免有危险的共情。

通常为刻画一位孤独的天才式抑或励志型英雄,并让观者轻易代入角色与困境的斗争与情绪之起伏,电影的镜头语言起很大作用。例如,同时间上映的「雪人奇缘」[6] 使用了第一人称角度 —— 代入怪物雪人的视角,观众也一起在闪耀的人类器械前畏缩,在一扇扇轰然关闭的出口前被逼迫到死角 —— 来激发观者对角色的恐惧与慌张的共感。而「小丑」中别说第一人称角度,更多的时候镜头都是从侧面甚至背面接近小丑这一角色的。即使是在列车上被殴打的镜头也将观众,镜头的主体,放在一个冷眼旁观的位置。这像是提醒我们:故事的主角并不是你。

事实上,作为观众的我们更可能代入的角色实则是那个单亲妈妈,那些观看脱口秀节目的现场观众,或是那个目睹杀人案的侏儒同事。在观看过程中,观众的情绪应当是压抑,沮丧与荒谬远超过甘畅淋漓的。而即使没有这种有意引导的叙事态度,我相信我们还是明白自己不会(至少很难想象)走上 Arthur 的路径。这是因为这个角色本身 —— 一个双亲未知,养母背叛,具有臆想症与「笑症」的精神病患者 —— 根本上是非常态,非理性的。

那么暴力呢,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小丑们以及 Arthur 自己犯下的暴力行径?上文已经说到影片中是否存在社会的结构性暴力(structural violence)是信息不充分但可推测的,然而结构性暴力并非片末集体暴力的理由,更别说是否正当了。因此,这部影片引起许多人感官和心理上不适也就不奇怪了;这或许正是引起共情这一选项外,唯一的促使观者反思的方法了。

然而,我认为更值得考虑的可能是这样一个问题:

影片是否包含,或暗示一种文化暴力(cultural violence)?

让我解释一下,当我们说到结构性暴力,我们说的是体制或机构有意识地将社会 一 部分人 — 通常是边缘人群 — 排除在经济发展以及其附带社会流动机会之外,从而(看不见的主体)间接地施加了对客体之精神,经济与政治权力上的限制。施暴者是抽象的体制,系统,或国家机器。

文化暴力是指以事实扭曲的说理来合理化结构暴力的手段,植根于人们的认知偏见与趋众心,可能通过流行文化渗透与传播。「小丑」以及其他将小丑这一形象放作非正常,非理性,甚至非人类的电影如「IT(小丑回魂)」,很可能(或许已经)给人们留下这一印象:从事小丑这一职业的人都或多或少有精神问题或都有不正常的倾向。出于对美国小丑行业的无知,我想我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另一个值得琢磨的问题是:究竟为什么要是小丑?小丑为什么如此适合作为一个西方常见的文化符号,除了滑稽,还象征带有污染能力的恐惧之源? [7]


[5]: 2012年《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首映日于美国科罗拉多州一影院曾有恶性枪击案。

[6]: 该片名的翻译令人十分费解。原名 Abominable 意指「令人厌恶 / 反感」,联系情节能达到双关的效果;而「雪人奇缘」则将故事简化为一个奇妙的有关雪人的历险动画片。本文将不讨论这部电影的质量好坏,因为那将大幅度跑题。

[7]: 在不熟悉西方文化的中国,小丑是一个相当陌生和模糊的概念;虽说按本意,Joker 可以某种程度上类比国内京剧的丑旦,或相声演员,但小丑这一形象在西方世界的「遍地都是」的程度远比我们文化中多。何况,小丑还是离小孩最近的角色 —— 顺便一提,小孩在西方世界,至少美国,都是国宝级的保护对象。对天真无邪者的潜在危险或污染似乎和本性的恐惧有所关联。


作为隐喻的「笑症」

Arthur 最具令人影响深刻的设定是「激烈情绪会转化为大笑」这一精神症状。不必对情节万分留心,单是尝试设身处地就能想象这种处境的荒谬绝伦了:你在悲伤或愤怒的情绪顶峰突然大笑起来,你的气焰被切断,你努力按下嘴角捂住那个嚣张的笑声的出口,但于事无补,你的肉体是辆失控的汽车冲入深海,你的意识以上帝视角俯视着窒息......

我以为「失笑」的症状设定得十分巧妙而富有戏剧性。Arthur 的笑仅仅是一个行为(或多个动作),而不传达喜悦或逗乐;他的笑是外部世界(他的症状与母亲 Penny 的期许)施加在他身上的,像是卸不掉的咧嘴大笑的小丑妆容,而非自身可控的情绪流露;他的笑更是不合时宜的——他失笑的几次除却给他带来误解与尴尬,也着实引发了麻烦;例如在上台表演时夸张而怪异的大笑,尤其重要的例子是列车上三名上班族被他无缘无故似是嘲讽的大笑触怒。

这个症状正是对 Arthur 作为小丑与精神病患者处境的绝佳隐喻:行为化的,外部建构的,不合时宜的。Arthur 说「我这辈子他妈一秒都没有开心过(Never been happy for a second for my whole fucking life)。」这是多么荒谬啊。扮丑者从未开心过。



这里或许有需要作出一个区分:

Arthur 自称 Joker,那么 Clown 与 Joker 的分别是什么?

Clown 与 Joker 虽然在能指上基本相同(都指代小丑),所指却有很大分别。Clown 指「一类表演艺术家,通常以不合身的戏服与色彩明艳的妆容出现,并呈现滑稽可笑的模样来取乐观众」,我愿意翻译为扮丑者;而 Joker 指「以情景笑话取乐观众的人」。从语义上说,Clown 更突出表演甚至表演者本人的滑稽(silliness),而 Joker 则没有这种强调;汉语中的小丑或丑角都不能完全体现「Joke」这部分含有的轻佻意义。换句话,扮丑者是以丑化,戏剧化并异化自身成为一个娱乐性物件 —— 例如夸张的身体幅度和夸张的红色上扬嘴唇 —— 以博得笑声;正如我们在片头能看到 Arthur 转数个圈,左右横跳,大幅度旋转广告牌希望吸引路人的注意力。故事中段,Arthur 想成为「Joker」的心愿渐渐浮现:他在家里把电视里的节目开着,自己半角色扮演,半是练习地,想象自己就是那个能用独创笑话逗乐所有人的 Joker。他记录了一个本子的独创笑话 — 后来我们知道许多都是笑点怪异,难以使人发笑的点子 — 并相信自己能实现母亲的愿望「保持开心」并同时让别人也开心。

扮丑是的戏剧效果主要通过观众的视觉呈现,并由于其反日常与非理性的特点引人发笑。扮丑并允许他人嘲笑与奚落自身,是主动将自身置于权力关系弱势的一方,同时给予观者一种虚妄的凌驾感。每个社会,或者说每套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中,都必定有「小丑」的角;而每个人要么是小丑,要么是被小丑逗乐的人。

柏拉图将这类逗乐情景的幽默(humor)定义为一方对另一方,相对无能者,所展示的恶意。笛卡尔则在 Passions of the Soul 中描述嘲笑 / 逗乐发生的过程:主体认定对方活该遭遇一种恶或坏运气,并且在意外时刻看见此事的实现,随之而来的惊喜让恶意者(主体)无法自持地笑了。[9]

而 Joker 的工作是制造反转情景(通常是 stand-up comedy) —— 用意料之外的方式消解先前制造的紧张使得观众的期待落空[8] —— 则不一定有这种强-弱的权力关系。另一说法是喜剧产生于事物本身的乖讹(incongruousity),不和谐或不协调 —— 一种事物被剥离情景甲放入毫不相干的情景乙造成的「出戏」感。[10]


[8]: “Laughter is an affection arising from the sudden transformation of a strained expectation into nothing.” —Immanuel Kant (1790 [1911], First Part, sec. 54)

[9]: "Derision or scorn is a sort of joy mingled with hatred, which proceeds from our perceiving some small evil in a person whom we consider to be deserving of it; we have hatred for this evil, we have joy in seeing it in him who is deserving of it; and when that comes upon us unexpectedly, the surprise of wonder is the cause of our bursting into laughter…" —Descartes (Passions of the Soul, art. 178–179).

[10]: Schultz (1976) 认为不可消解的乖讹(unresolvable incongruity)使得笑话成为无厘头( nonsense)


结尾剧情高潮哥谭市被小丑们闹得天翻地覆之后,最终住进阿卡姆精神病院的小丑向满心疑惑的医护人员吐出了一句「You wouldn't get it」,语气平静,微笑衷心。

这个观众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笑点或许是我们唯一该领会的笑话 —— 一个出戏的时刻。

For you wouldn't get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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