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空野象
如空野象

認真的創作者和譯者

連載:戰後日記(二)

在這個村裡,還沒人知道我的職業,這令我安心。將這裡的房間介紹給我的人不知道,主家對我也毫不知情。一個過路的、毫無目的地來到這兒的我,偶然租到一間屋,僅此而已。好歹算是安了家,實在幸運。在沒有一個熟人和親戚,與周遭完全沒交涉的環境生活,又是戰時物資不足時,自然諸多危險和不便。但如果這是能發配到的、被驅逐到的最後一塊地,那麼此處對我而言比別處都來得珍貴。想著再難找到這樣的地方,我領著一家四口,搬到了山間農家一個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結果,搬了沒三天戰爭就結束了。行李還沒來得及整理呢。

參右衛門(化名)的家在農村算是大的了。有爐的房間有十個榻榻米大小,靠裡一間十二個榻榻米大小,再進來是十個,最裡面一間六個,也就是我家租的房間,但沒有榻榻米,也沒有電燈。從有爐的房間往後一排,是這家四口的寢室,我沒覷過,大概是十二個榻榻米和八個榻榻米的房間。而那邊出來,玄關側面有個別室,六個榻榻米大小,大兒子從軍去了,兒媳住在那兒。鋪木板的廚房有二十個榻榻米左右的大小。所有房間都沒有牆,用帶格子的杉木板隔斷,整體氛圍可說還是鐮倉時代的原樣。我住的最裡面屋子帶後廈,前面是長著孟松竹的堆石庭園,向著泉水歪斜著。而參右衛門壓根兒不提我的房費,讓我頗為傷神。我好幾次找他擬個房費,他講:「我可不是為了錢才借你房。不給都行。只是我窮,米、蔬菜、鹽、醬油、味噌,這些就沒說的,找你要。這些我家不管。能給你們的,只有柴火。這個要多少有多少,不用操心。」

  參右衛門說得清楚,從來沒見過的人一聽就明白。在他家旁邊空地,隔著三間的路旁,是別家久左衛門的家。房子破破爛爛,這戶農家將本家參右衛門的一間房介紹給我們,但對素昧平生的我們也沒更多要負的責任。可是妻子記得,久左衛門突然小聲嘀咕了一句,「我把房子介紹給了你,就不會讓你為難。」

  我笑了,「還說過這話呀?」

  「嗯,講了一下下。」

  「看來是這一下下把我們帶到了這兒。你沒聽錯?」

  「好像是有這麼順口一說。」

  「哦。」

  「哦」地支應一下,是因為我突然感到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順口一嘴就牽系著我們的全部,我心裡大概是有所指望的。確實,假如久左衛門家不在附近,我就得像個法子改變生活方式。蔬菜、米、味噌、醬油、鹽這些必需品的獲取,還完全沒有眉目。我是各方設法,找能租屋的村子,都告了失敗,這算是最後自己找到的一間房。還沒來得及考慮什麼必需品呢。搬家的傍晚,天色漸暗,妻子背靠在牆角還沒拆開的行李上,哭了。

  「這可怎麼辦呢,今兒以後?」

  「怎麼辦?現在不正這麼辦麼?」

  「這就行了嗎?」

  「你是天黑了才瞎想的。明兒一早,就什麼都明白了。到明兒早上,還忍忍吧。」

  「我想回去。」妻又哭了。

  「不是有句話講:不要為明日憂慮?」

  「你大老爺們是坐著不動就好,才說這個話。剛才我去廚房,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舀個水都要靠手摸的。這可是一天天過日子的呀,我可怎麼辦?」

  這個家有十間左右房子,只有一盞小小的電燈。燈在有爐子的房間吊著,光也進不了我們屋裡。想叫電匠師傅吧。說是參右衛門家一直欠著電費,不肯來了。

  「六個榻榻米大的房間住四個人,沒個電燈的話,會很麻煩。」

但我還想著別的事。這於我來說是全新的生活,對我一個人來講,有種自然來襲的新鮮。我覺得這比什麼都好,可畢竟是個人興味,不好跟人講。我只要默默帶著他們就好。

  「你想想在東京那陣兒呀,現在總要強吧。」我說。

  「可是那陣兒都想著會死呀,所以什麼都能將就。」

  「這倒也是。」

  一覺得這裡可以放心,反而更加焦慮。現在的我們確實是有這個原因的。會死的覺悟,往往不是當時,而是在後來才意識到。此前屢有此感,而到了這裡更變得明瞭,也頗可成為我們的焦慮已消失的證據。

  「那陣兒都不叫正常。就你生病那晚。」我說。

  「是呀,那陣兒不正常。」妻也不覺仰面笑了。

  寒冷的空襲之夜,我和妻都生病了,躺在兩間屋裡,起不來。那晚,兩個小孩進了外面的防空壕。我從我的房間出來看燒到四十度的妻,呆在她身旁。照明彈投下來的閃光將房子瞬間照亮時,我都要頭頂坐墊,趴在躺著的妻子腳邊。這時,老二像是擔心呆在房間的我們,若無其事地從防空壕中走出來,用驚恐的聲音從護窗板外喊了一聲「媽媽」。

  實在隔太近了,我從坐墊下訓了一下,「餵,危險!」孩子又像是鑽進壕里了,但接下來等照明彈落下發出聲響,他又大大咧咧地跑出來,喊「媽媽」。

  「啊呀,回去!」

  每次吼叫後,護窗板外腳步聲變得遠了,但我心想今晚可要出事了。從一周多前起,我心臟不好,一直難受著,連一層樓高的梯子都爬不了,守著妻就進不了防空壕。那個晚上,心想著有空襲的話,我倆被炸飛也是命了。我有點想開玩笑。

  「可能要不行了。有什麼要講的?」我等孩子腳步聲消失,問到。

  「有。」

  「講一下。」

  「唔,不講了。」

  上面是爆炸聲越來越近。

「那好。」

我想借著照明彈的光亮再最後看妻一眼,起身等下一次的爆炸。

  「媽媽!」又喊了。

  「不能出來。我們沒事。」

  我大聲喊道,盤算著只要兩個小孩在防空壕里活下去,以後……這時又是一髮照明彈,玻璃開裂,震顫著發出聲響。

  「以後總有辦法。」

  「是啊。」

  在夜空的閃光下,我看到妻發著燒、有些水腫的臉。那憂慮的眼神,更像是釘向哪個地方,徬徨不定。如今在這兒妻說的不正常,是對彼時見到的我頂著坐墊而言;我說的不正常,是對每次危險臨近時,兒子大大咧咧地跑出防空壕而言。危險之夜後的第四天晚上,我硬是把妻和孩子送往東北,只留下自己孤身一人。我的心臟還是很差,但一個人在空襲中的起居容易恢復平靜,好過妻在身邊替她擔心。至於食物的困難,一看到庭中野草的綠色,就不覺得是多大事兒,因而我決定留下來。我還沒有打開護窗板的氣力,從床上爬起來,煮飯,燒好了又爬回去。迷迷糊糊地,或坐或睡或起,大概過了有一周,恰巧一個因強制疏散而撤離的朋友過來。於是兩個男人的生活開始了。房子是遲早要燒掉的,我就想看看它被燒的時候。疏散可以放在那以後。房子被燒了,我也起不到一點作用,但這畢竟是長久為我遮風避雨的家。又戀家之情就不想動了。我燒飯,朋友煮味噌汁和清湯,都是各自拿手的。悠哉悠哉的,早起二人飲茶的一小時愉快時光,能感到再無復有的幸福。但說這些豈是妻所能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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