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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绥远之旅:呼和浩特(四)满洲来的公主与将军

从民众的欢乐、市井商业的繁荣、社会氛围的宽松等角度,不是城市决定人群的归属,而是人群决定城市的气息,呼和浩特才是大都真正的继承者。

前面我已经走过了呼和浩特双子城中的归化城,现在要进入绥远城了,与归化城繁荣的商业与宗教建筑和自然生长的街区状态不同的是,绥远城是一座明确军事用途、规划清晰的满洲驻防城市。

在康熙皇帝时期,大清国面临的蒙古地区局势非常不乐观。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掌握了卫拉特蒙古建立准噶尔汗国,咸宁侯控制了西藏并吞并叶尔羌汗国和哈萨克汗国,接着在1688年进攻喀尔喀部意图统一蒙古,喀尔喀部南下来到归化城寻求庇护内附大清国,噶尔丹的军队逼近北京城,作为“最后一个游牧帝国”的准噶尔汗国与刚崛起的大清国之间必然要爆发大规模冲突。

康熙皇帝三次艰难远征终于击败了噶尔丹,但战争并没有随着噶尔丹的去世而结束,相反准噶尔汗国进入鼎盛期,噶尔丹的继位者策妄阿拉布坦和噶尔丹策零父子多次击败清军,他们通过布哈拉商人获得大量先进热兵器,甚至从欧洲聘请军火专家,一度迫使大清国签订和约双方以杭爱山为界。一直到1759年乾隆时期,大清国趁着准噶尔汗国爆发瘟疫出兵,彻底征服准噶尔汗国,进行残忍血腥的大屠杀,之后又镇压大小和卓起义控制了整个新疆地区。

固伦恪靖公主的故事就发生在喀尔喀部落内附时期,固伦恪靖公主是康熙皇帝的六女儿,1697年被封为和硕公主,嫁给喀尔喀部土谢图汗的儿子敦多布多尔济,1706年封为和硕恪靖公主,1724年被比她大一岁的四哥雍正皇帝晋升为固伦恪靖公主。清朝时期,皇后的女儿称为固伦公主,固伦的意思是“国家”,是最高级别的公主,嫔妃和贵人的女儿称为和硕公主,和硕的意思是“旗”,和硕公主可以晋升为固伦公主。

这位固伦恪靖公主结婚之后政治手段很高,做出了非凡的成绩,归化城的政务处理都要征求她的建议,在设立绥远将军之前,她就是大清国和满洲皇室在本地的权力代表,又通过婚姻控制住漠北喀尔喀部,是满蒙联盟重要的节点。

固伦恪靖公主去世后,后代一直使用这座府邸到大清国结束,1922年在这里成立了国立绥远师范学校。中国现存的清朝公主府并不多,大多只保留小部分建筑遗址,相对好一些的是北京的固伦和敬公主府,但原貌变化比较大,还有1985年从北京中医院搬到密云异地重建的大公主府,呼和浩特的这座固伦恪靖公主府是保存最完整的。可能是和其他景点比起来位置相对孤立,公主府的游客比较少,但布展策划很认真,详细阐述了满蒙联姻政策、皇族公主出嫁蒙古的礼制、满蒙之间的历史关联以及这位固伦恪靖公主的政治影响。

联姻是古代达成政治联盟常用的手段,元朝皇室就经常通过联姻的方式招收女婿国,关系最紧密的是高丽,在明军一路北上的时候,高丽国王还试图出兵进攻明朝营救自己的岳父,包括建立帖木儿帝国的帖木儿大帝也以蒙古女婿的名义树立自己的法统。

从努尔哈赤开始,满洲皇族就开始通过联姻的方式建立满蒙联盟,主要是与喀尔喀部和科尔沁部,这是满洲人入关建立中原王朝的关键一步,皇太极的9位妃子有6位来自蒙古,其中包括影响大清国历史走向的孝庄太后。大清国结束后,满蒙联姻的政治传统依然以奇怪的方式延续着,我曾去过旅顺大和旅馆旧址,1927年前清肃亲王的女儿爱新觉罗·显玗,也就是通常被称为川岛芳子的那个传奇女人在这里与蒙古族军官甘珠尔扎布结婚,这场日本人撮合的政治联姻在一年后就结束了,传统政治习惯在乱世现实利益分割中最后常常以坊间八卦趣闻告终。

出嫁公主联姻的目的并不仅仅作用于姻亲更作用于血亲,丈夫或许对妻子并不宠爱,对岳父也只是面子上尊重,但儿子会在母亲的抚养下成长,了解母亲娘家的语言习俗历史,在母亲的教导下拜会自己的外公、舅舅和表兄弟,这样随着血亲关系,满洲与蒙古逐渐在政治上合为一体。

满洲控制蒙古的手段并不总是怀柔的,想要坚固控制蒙古,仅靠一位公主的个人影响力还不够,还需要实打实的政治架构和军事威慑,甚至包括残酷的镇压和屠杀。沿着大清国统治蒙古的线索,我继续往东南走,准备进入呼和浩特双子城中的新城,也就是绥远城。

虽然这座城已经没有任何边界,但我还是沿着想象中的西城门阜安门进入。在呼和浩特站东南边的交叉路口我找到呼和浩特市博物馆,这座博物馆以前是内蒙古自治区博物馆,作为1957年自治区成立10周年大庆的献礼项目,在博物馆顶端有一匹白马雕塑,当地人说有个民间传闻,以前这匹马头朝北面,后来政府觉得朝向北面寓意向往蒙古人民共和国,就改为朝向南面。

清朝雍正时期在归化城东北2.5公里处新建一座满城,用于满洲军队驻防,1739年建成命名为绥远城,设立绥远将军统领,有“绥靖远方”的意思,之前我到新疆塔城,塔城曾经的驻军满城就叫绥靖城。

绥远城是一座规划非常标准的城,在老地图中可以清晰看到这座城整齐的街道布局,与自然生长的归化城对比鲜明。绥远城中央的钟鼓楼是城里最高的建筑,在1959年被拆除,以钟鼓楼为中心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伸出四条主干道,在四周城墙也分别设立了四座城门,东城门为迎旭门,西城门为阜安门,南城门为承薰门,北城门为镇宁门。

虽然绥远城是一座驻军满城,但也有一些民用建设,主要服务于城内官兵和家属。在老掌故中提到酒坊和酱牛肉铺子是绥远城中最繁荣的店,此外虽然牲畜贸易大多集中在归化城,但马匹贸易却在绥远城,过去在绥远城有一座马王庙,就是举行马市的地方,这些可能都与这里的军队有关。曾经的绥远城西门外是现在的新华大街,与归化城相通,南门外最为热闹,那里有一个桥靠村,曾经是周边村子与城里交易农作物的市场,后来逐渐成为呼和浩特的城中村,不过现在已经改造过了。

很遗憾的是,也许因为绥远城本身结构规划整齐,大型宗教建筑和人员密集的市场与居住街区比较少,更容易进行拆迁改造,所以城里绝大多数老建筑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四座城门中现在也只有阜安门残留几米矮墙标识。

越过博物馆东边三角地只剩几米长石条的绥远城阜安门遗址,我来到绥远城的核心地带——绥远将军衙署。

绥远城建成之后,山西右卫建威将军王昌被调到这里担任第一任绥远将军,管辖漠南蒙古,这座衙署被称为漠南第一府。将军衙署院落按照中国传统习惯前朝后寝,前面是公务厅院,后面是住宅,西院是花园,东院是下属,将军衙署门前立有一座影壁,上面有四个字“屏藩朔漠”,在城区改造的时候由于道路规划需求,影壁被隔在衙署路对面高架桥下。

这座将军衙署内的布展并不丰富,几个文物展厅也没有开放,除了建筑本身的历史地位之外没有太多参观乐趣。历史上大清国在各地的满城驻军并没有发挥太多作用,在乾隆皇帝所谓的盛世时期就开始衰弱腐败毫无战斗力,成为空吃财政的累赘,清朝的军事管理制度又导致短暂任职的将领对当地几代世袭的官兵没有太大约束力,清末甲午战争时期,前线将领都要请求朝廷不要派八旗军队来添乱。

到了辛亥革命时期,大部分满城驻防八旗军都是接敌即逃,虽然有一些驻防将军竭力效忠死守,但往往也很快溃败。末任绥远将军堃岫对归绥新军兵变有所防备,依靠土默特骑兵做了些抵抗,但大势已去很快逃离,被北洋军官张绍增取代,张绍增后来还担任过黎元洪时期的国务总理。

离开将军衙署,我朝东北面走到元贞永街,这条街上有一座青砖院落,大门对着墙壁看不到院子里,这座建筑是建于1739年的佐领衙署,保存相对完好,现在是满族幼儿园。佐领是清军中的四品将领武官,不知道这所幼儿园招收的孩子里有多少满族,是否是当年八旗驻军的后代,也算是大清国留给这些驻军官兵后人的遗产了。

如今绥远城的城墙仅剩下一小截东北城墙,就在离满族幼儿园不远的地方,还有600多米城墙遗留。在马达汉的日记中,他重点提到了绥远城的军事防御功能,“在东北方向,离归化城2俄里,我们到了满城。该城四周护城壕沟两边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城墙是砖砌的,围着一块四方形的区域。四面城墙每个角都建有楼台状角楼,角楼的炮孔对着两边,每边都有16个炮孔,分成两层。城上方有较小的城楼,城楼上有12个向外的炮孔,也分成两层。城里有两条宽阔的、维护很好的街道,房屋都很小,几家不像样的店铺打理得很差,居民都很穷苦的样子”。

相比于归化城的热闹,绥远城显然乏善可陈,在今天呼和浩特的餐饮娱乐行业中,通常认为玉泉区和回民区的美食最多,尤其是传统美食,也就是曾经归化城内外的区域,赛罕区由于几所大学、蒙古商城和国际蒙医院的存在,在流行小吃街与蒙古民族餐饮上有些许亮点,而新城区则非常乏味。

我从将军衙署一路向南走到文化商城,这里是呼和浩特很有名的一个文化场所,本地朋友说这里以前有一些书店,是一个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但我现在去看好像只有一些文化用品商店和教辅书店,不过入口处布赫题词的牌子倒是非常老派,让这里看起来倒像是个古玩市场。不知道为何蒙古族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总是学识特别深刻渊博,我反而对牧民形象不太熟悉,眼前总会出现一个戴着宽檐礼帽和眼镜留着胡须的严肃与和蔼并存的老人家形象,就是王洛宾的样子。

在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我喝到了一种可能是当地特有的奶皮子咖啡,我很好奇在蒙古统治时期有没有接触过咖啡,元朝本土大概率没有,中国有咖啡记录要到晚清,即便元朝统治者接触过一些来自伊斯兰苏菲修行者,但此时年代太早,蒙古西征建立伊尔汗国与咖啡从埃塞俄比亚传入阿拉伯半岛差不多同一时期,伊尔汗国核心区离阿拉伯半岛很远,安纳托利亚和波斯-中亚的苏菲修行者们应该还没接触到咖啡这种饮品,只能说很小概率保不齐有某个好奇心强烈的蒙古人去过当时的也门,在贝都因牧民中喝过咖啡。

比起咖啡,马奶才是真的是让我上瘾的东西,我在蒙古商城一家奶食店铺门口一次次扫码,一瓶接一瓶痛饮。明朝讲究人张岱因为酷爱奶食自己养奶牛,每天半夜辛苦挤奶研发奶制品,我或许也可以考虑养一匹奶马。

从这片街区往东,我走到一个地铁站叫诺和木勒,学法律的朋友可能对这个词比较熟悉,呼格吉勒图案就发生在这里,我在大学的时候老师总讲起这个案子。当时这片街区是内蒙古第一毛纺厂,著名的毛纺品牌山丹牌就是这里出产的,我发现附近有一个山丹小区,小区牌子上山丹两个字正是当年商标上那两个原字。我和小区门口一位老年女士搭讪,她恰好曾经就在第一毛纺厂工作过,她说1998年工人下岗,旧宿舍区改成住宅楼,就是现在的山丹小区,小区门口花坛内里有一座羊的雕塑,这座雕塑曾经就在第一毛纺厂里,后来搬到这里来,也算是留了个念想。

我从诺和木勒往北走到青城公园,又回到归化城东门外的地方,之前这里是东茶坊和先农坛,1931年修建为公园,日控时期在公园内修建了神社,但现在看不到遗迹了。我之前询问本地朋友呼和浩特哪里有蒙古民族文化场所,一个朋友推荐了这附近香格里拉酒店的花马汇,我以为是民族音乐livehouse,结果是很现代的酒吧,只是会演唱一些蒙古歌曲。

我接着问在呼市有什么好玩的,他想了一会儿告诉我酒吧唱歌KTV,其他就是草原骑马露营那些远道的,他还建议我试试呼市的按摩。看来有些事情还真的不能问本地人,远方来的旅行者会带着一种穿越时间的想象,而本地年轻人还是希望生活在当代。

离开呼和浩特前最后一晚,我再次回到大召广场已经是深夜,跳舞的人群逐渐散去,夜市美食街也开始陆续收摊归于宁静。在我来这里之前,很多朋友建议我去草原旗上,他们觉得在大城市里看不到真正的蒙古,然而对我来说,蒙古更像是一种精神意向而非具体的民族血统、语言文字、信仰习俗。

大召广场上大部分的集体舞蹈都是现代舞,夜市美食街上也都是网红流行小吃,只有少数游客穿着蒙古民族服饰,大街上除了蒙语招牌等一些符号化的民族自治地区标签之外,甚至连这些都在慢慢消失,我没有看到太多蒙古的文化痕迹,可能个别蒙古包形状的建筑和安达便利店算是。

关于开头的那个问题,呼和浩特和北京谁才是大都真正的继承者?如果说从蒙古帝国文化多样性的角度看,北京显然更胜一筹,但是从民众的欢乐、市井商业的繁荣、社会氛围的宽松等角度,不是城市决定人群的归属,而是人群决定城市的气息,呼和浩特才是大都真正的继承者。

在这座曾经遍布佛寺的城市里,一部分人渴望获得是精神世界的狂热与升华,另一部分人渴望获得的却是实打实的安全感与平静自足的生活,草原上不只是人的肉体流动,也是精神的流动,大都不是一堆砖瓦,而是像蒙古包一样隔了两百年再次展开,可能规模很小非常简陋,但人们知道这就是之前的大都,那座多元族群文化的、重商主义的、拥有世界视野的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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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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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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