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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失联人权律师常玮平 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绿4岛

常玮平:二伯

常玮平:二伯

原创 常玮平 绿4岛 9月11日

常玮平:二伯


1


昨天吃过午饭,我开车去西区。刚到,我爸电话来说,赶紧回来,你二伯去世了。


今年学校还没放暑假时,我爸就从深圳回来了,我妈只好放假后一个人带孩子回凤翔老家,这对她是前所未有的挑战。8月中旬,我父母带着孩子提前去了深圳居家隔离准备开学,刚十天,我爸又回来了。他回来那天,在北京的姑姑姑父也回来了。宝鸡大城市,去一趟不易,一起接了回来。一进门,姑姑点上香烛,对着奶奶的遗像说:“妈,我们回来了。”


奶奶已过了“慎终须尽三年孝”的阶段,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是为了二伯。


二伯去年查出来胃癌晚期,做了切除,今年化疗后愈发虚弱,直到无法进食,靠打点滴维持,整个人很快脱了形,生命和气力都在加速耗尽中。我整日逛游,没心没肺,并不知详情。某天,我去小姑家。小姑说,你最近看你二伯没有?我问,二伯回凤翔了吗?


二伯平时住宝鸡,偶尔回凤翔,也是住在县城的雍康小区。我哥嫂和两个姐姐回来,都是往二伯在城里的住处,并不回村里。我住在常家门前村里,隔壁的隔壁就是二伯的老宅,但已很多年没人住。时间久了,彼此大体奉行“no news is good news”的政策,翻译成中文差不多快成了“老死才相往来”。


我这才去了雍康小区看他。二伯已经很瘦了,但比之他离世时的皮包骨头,现在想来,之前他是胖,那时可谓略瘦。他蹴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上,可能窝着的压迫感能稍稍缓解腹部的不适。屋子烟雾缭绕,但没人再劝他不要吸。我才知道,术后不及一年,病情竟已发展到医院决定终止治疗的地步。他好面子,直到此时,才放出消息。


二伯健谈。健谈是家族遗传,本律师亦以话疗为营生。两个健谈的人坐一起,自然是欢快而浮夸。所以本来,我肯定要照例跟他开些忘年的玩笑,但此情此景,我只能退回晚辈的身份,礼节性的问候。但我也不会说,相信医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在疾病面前,人的挣扎和痛楚不值一提。场面就有些尴尬,陷入沉默。二伯却突然说,我娃这两年受冤屈了,让我瞬间泪目。


其后我也偶尔去看看,在他小区门口的诊所。他每天都在那边挂针。我很快跟诊所的医生熟了,每次去了都跟医生在诊所门口打羽毛球。我看到二伯靠着床头坐着,透过玻璃看着窗外,也许在看我打球,也许在想事情,总之他很喜欢那个靠窗的床位,每次都在那边。我真是二货,在一个卧床的病人面前显示活力,但也无所谓了,对无法进食的他,看别人吃饭都心烦呢。这个世界总之残酷,我们使尽浑身解数营造的温情易碎又虚假,不若就真实呈现吧,相信即便古稀之年,即便生命的最后一刻,每个人都还要学着去看开一些事情。


2


下午2:23去世,一个小时后我回到家里,灵刚停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从倒头这一刻,交接仪式启幕,乡邻开始入场接管。总管来,挖墓的来,装冰棺的来,帮忙的来,整个院子忙活起来,惟有那一院的葡萄,无人采摘。


虽有好几个月的铺垫,但获悉一个有呼吸、有感情的同类行将冰冷和消失,依然有一种巨大的不适,卡着胸口,让人沉重和慌乱,更何况,眼前这个饱受病痛折磨、刚换上老衣,已经被粉红丝绸衾覆盖的老人,曾和你有过那么多温暖、鲜活的记忆。回程的路上,我遵令先去接了阴阳先生来。阴阳先生整理着冰棺中二伯的遗容,姐姐们哭得很厉害,说:“爸,你安心的去吧”。我问阴阳先生,人没了呼吸之后,是否还有一段意识?先生说,是的,去世的人要过三日,才确信自己已经不在世间。我仿佛看见有一个灵魂在感慨”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觉得这样也好,虽不得不离去,至少还有个寄托和念想。


下午我跑了几次城里,买一些香蜡纸钱,安排了我次日去买菜买肉,也把我文君哥租的氧气瓶还了。一罐近300块钱,气还多,却再也没人需要呼吸它。傍晚,朋友送来了花圈。我想了想,给写了一幅挽联。


筑铁路制楼板一生劳苦

好辞令善统领百世流芳


我当然词穷,但也尽力把二伯一些重要的事迹和品质点出来。


3


二伯生于1946年,儿童时代,如村里我宗奎哥说的,和另外一个按辈分我叫满子哥的是“娃娃社”的正、副队长。即便到了我小时候,这种孩子头一类的人物,都不是一般人能当的,都是特别能说,特别有领导力,在更贫穷更不注重教育玩得更纯更疯狂的年代,更是如此。


二伯后来到粮站工作,打得一手好算盘,加减乘除,立等可取。在强交公粮的年代,每个来交粮的人都要见识一下老常家二公子的风采。后来我问那段经历,他说,你能想象不,那时候县委书记家都饿肚子。当时粮站有一种专门的预算,将落在地上或者面口袋里清理出来的残余,因不宜食用,笼统称之灰粉,供应给革命小将们打浆糊贴标语。浆糊不就是搅团么?贴标语是为了理想,吃浆糊能活命,to be or not to be,这真特么难以抉择,但有些人确实因这点儿浆糊得以糊口。


60年代末,工厂到农村招工人,二伯去了。有人给他说,家里这么多孩子,总要出去一个试一个活法。他听从了。我爸本也可以去,但那时的农民并不必然羡慕工人,觉得朝九晚五太约束,工资也不高,还是广阔天地更大有作为。这一念之差的结果就是,村里这波招工出去的等到退休,都有每月至少以千元人民币为数量级的退休金,像我爸这样的,一年所有的补贴和福利加一起,远不到一千元。好在我天生丽质,生在农村不影响我谁都不服,照样茁壮成长,不然真是毁三代。


二伯到了单位,先还是做财务相关的活儿,但他主动请缨,要出外勤,开大货车,然后出陕西,在秦皇岛、山东黄岛、珠海等地都做过工程。后来他对我讲,年轻人一定要争着去做最艰苦的事情。我一惯懒散,不爱吃苦,对做人上人也没兴致,不过我文君哥子承父业,现在在中铁一局做项目经理,挑战的都是新疆、西藏边远地区的高难度工程,是全公司的先进。工作业绩于我,只是听听。最令我刮目相看的却是,这几个月,我哥在西藏工地和凤翔老家来回奔波,穷尽一切手段挽救生命消弭痛楚,我扪心自问,真做不到。不仅文君哥,文霞文娟两位姐姐也很孝顺。文娟姐也曾在铁路中专上学,但临毕业时女生已不好就业,我二伯就给买了一辆凤翔县的出租车“绿青蛙”,当时也是颇领风气之先的事情。文娟姐在我二伯病后辞了工作,专事照顾,昨天下午一个人在二伯的冰棺前哭得让人动容。 


家风很重要,这种孝义,也可说是代际传递。我二伯工作后,大约1970年,我爷爷曾去耀县他工作的地方住过几个月,去之前饿的心发慌,回来据说都富态了,逢人就夸自己儿子。我爷爷去世前,一会儿要坐着,一会儿要躺着,全身难受,我爸服侍在侧,无怨无悔。我奶奶一直到94岁去世,我爸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生生的把我妈妈耗成了全县的敬老模范。我虽不肖,耳濡目染的,也比较心软,我二伯这次弥留,就又刷新了一次对我的教育。


我二伯从铁路上退休后,和我父亲在本村合办长城建材厂,生产民用建筑上所用的预引力楼板,发挥他好辞令、善统领的优势,再一次让本县人民得以领略其风采。后来我二伯和我爸相继退出,将厂子转让给一直跟随他们的我军祥哥,我大伯的小儿子。附近其他楼板厂都倒闭了,唯独这个厂子到现在依然在为附近村民盖房修建供货。


二伯到最后,脾气越来越不好,我大姐夫的父亲曾和他共事,我带着去探望时,他要家人把最好的烟拿出来招待,不顾人家基本上不抽烟的事实,别人动作慢了,他就发脾气,但所有人都只是听着受着。心情好的时候,我二伯在病榻之上,依然可以滔滔不绝讲几个小时,其中信源,多来自凤凰卫视之类,其措辞、逻辑和气势,饶是我都算是见过世面了,依然深为折服。这样的人,一般的工作,已经完全挡不住他。我儿时记忆中,二伯偶尔回来探亲,可以让整个屋子变得热闹和明亮起来,让一个孩子赞叹语言和表达的力量。我工作后,已经不觉得他说得内容本身有多好玩,但依然尊敬他作为一个辩手的气场,惟有时太能说,也会给人华而不实之感,这当然是硬币的另一面,也是这一类人的问题,非他独有,亦无可避免。


4


昨天下午姑姑在旁边陪着,刚出去说两句话再进去,已没了脉搏。


二伯去世前三四天,已有些迷糊了,日与夜,梦与醒,界限已不明显。偶尔说句话,也常让人不明所以。说来惭愧,我去看他很少。用二伯的原话是,我玮平生得跟鹿一样。鹿生的怯,不与人亲近,但我多爱人啊。我不常去,是不忍看那么令人窒息的场面。一个多么意气风发的人,就这样一点一点被蚕食,一天一天干瘪掉。就像这篇文章,我早就想写。我还想写了读给他听。我想说,伯,我先给你把悼词写了吧,好听听你本人的意见?但我终于没跟他开这个玩笑。现在我不怕了。以前我怕我把他气死了,现在我不怕把他老人家气得活过来。


但前天我去时,他状态特别好,要抽烟,我给点了一根,握了握他的手。现在想来,算是回光返照吧,也是我们最后的告别。后来他的孙女乐乐第二天要去大连上大学,进门来告别,他看了看,没说什么。他已经像个孩子一样了,希望所有人都围着他。但生活还要继续,乐乐的行程不能再拖,这次没能送他最后一程,也不算遗憾。孩子们的整个暑假,都跟着父母陪在身边。姑姑和姑父八十岁上下的人了,也赶回来了。晚上十二点了,他说要见姐姐。姑姑睡了,我文君哥给我打电话,我叫起来,过去陪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也叫了法师来念过经,也从西藏活佛处请了灵药,一瓶500多的脂肪乳营养针也打了,各种能缓解疼痛的药也用了,也提前依照其心愿按阳历给过了生日,所有人都尽心尽力了,只恨天不假年,也是无可奈何。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说起来,本地的葬礼,从基调上,也不全是悲伤一脉。他人之歌,不算忤逆。所有来帮忙的人,着力点,在一个送字,即帮助主家健康的割舍。盛大的宴席,是要让孝子看到人间的烟火,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遗体脚下踩着酵母做成的砖,墓穴下留着的一片土,其作用即是助力腐化;孝子插在坟头的柳木棍,来年很容易就生根发芽,但也要被拔出来晒干,不许存活。家里伐神的伐字,可谓严厉。这些礼制,就是要明确生死的分野距离,以让生者在怀念之余,认清现实,积蓄力量,继续向前。


二伯在生命的最后四十来天,回到了农村家里。在此之前,他也回来过,打扫一下卫生,搬一些日用品。我曾趁机给他录过一个视频,也约了以后要多录一些,他回来后就不愿意了。最终,我错过了大伯,又错过了二伯,让他们和他们的故事,随着他们曾生活的时代,一起消散了。但有遗憾,也还要往前走,重要的是吸取教训,珍惜当下,以自己的人生来荣耀和告慰那些曾经深爱和陪伴过我们的人。


二伯,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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