餵鹿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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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還擁有自由

雲上的觀音,泥裡的佛

2017 年金馬獎最大獎最佳劇情片,《血觀音》以 1 票之差險勝《大佛普拉斯》。相較前幾年各獎項被中國橫掃,讓台灣民意代表氣到直呼要取消金馬獎的低迷氣氛,最大贏家能由台灣創作彼此廝殺,多麼幸福多麼值得歡呼,並為我們在2017年有如此厲害的兩部電影而感到驕傲。兩部電影在金馬前後便不斷地拿來比較,就連在最佳劇情片宣布後,自己也為結果覺得可惜而嘆息了一聲。

就小鹿我個人的想法,《大佛普拉斯》比《血觀音》好上一些。

當然這兩部電影可以看出許多明顯的對比之處:畫面顏色,濃豔VS黑白、主角性別,女性VS男性、權貴階級的無情陰狠VS下層民眾的互助體恤。當然電影中多處可見別出心意之處。

《血觀音》將「婊」扭轉成高明手段。往昔「婊」這個語彙的負面意涵,成為對於這部電影的主要三位女性演員與角色誇讚形容詞,轉化為一種女性心計手腕高明的恭維。

但是血觀音中對我而言,有兩個難以忍受破壞性的瑕疵。

第一點是男性蒼白無力的權力慾望與性暴力破壞棠家女性人物形象的一致性。

在炸毀棠寧偷渡船隻,緊接著是棠夫人任馮主席那雙手在身體上游移,用盡所有的謊言與心計,甚至狠心滅親生女兒口,棠夫人為的是什麼?展開這人物的敘事動機,到最後僅僅是為了滿足一個露臉畫面不到一分鐘的老男人政治上位的權力慾,多麼軟弱無力的男人(也許現實景況便是如此,)對我來說這一幕收尾將電影前半堆疊起來棠夫人高冷的形象瞬間破壞殆盡。

同樣具有強大破壞性的一幕,是 MARCO 面對用盡一切黑暗心機,不惜眼睜睜看著好友林翩翩死去的棠真主動擁吻。下一刻是不忍卒睹的對小女孩的暴力性侵。施暴過程間一面喃喃說「被林翩翩扣著身份證」以這麼平庸的理由去發洩在另一人身上。(先不論林翩翩把你的身份證夾在日記中,以及分手後同時要交付給 MARCO 的深情,就連馬場沙發上的調笑與感情都不相信了嗎?)發洩完默默地轉身走回車廂……

而遭受到突如其來施展的性暴力,棠真跳火車,還沒死!僅摔斷一條腿。畫面一黑接續到成年後冷漠的臉龐,回扣小小年紀的棠真,黑暗如何在她心中成形,看著病榻上棠夫人無愛的未來。以旁觀交歡初始,從天真到家學耳濡目染的腹黑用在追求愛情,再到愛情的美夢被狠狠擊碎。粗野的暴力讓棠真的計較用心顯得太過天真。

相較《大佛普拉斯》中,女性一致是男性慾望的投射,階級的象徵。有巴庫的人交往無數,無力的人聽行車記錄器的淫語、撿拾來的照片。讓我感到厭惡的並不是性別暴力本身,而是電影前後性別關係與位階的突然扭轉。

另一點,更讓我覺得不舒服的地方是電影潛藏,語言展露出的階級秩序。

若讓觀眾票選《血觀音》印象最深刻的一幕,KTV 中「對不起,我插播」的較勁橋段肯定高票當選。面對議長特助的要脅,棠夫人在插播歌曲後扭轉局勢」棠夫人高傲拋下一句:「你做事不夠俐落乾淨」接著離開的那一幕,鏡面重疊出棠夫人多重身影彷彿是狠勁、霸氣、手腕高超、處事俐落的多重魅力。

就在同一幕隱約察覺到怪怪的,在「同樣是殺人滅口的使壞競賽」中,比襯出棠夫人更勝一籌乾淨俐落,連使壞都落下風的人,為什麼是鄉土劇中使壞女角專門戶陳珮騏?明明劇中還有另外一位王月飾演的官夫人,以及可能性更高的院長夫人。

這個潛藏在自己心中的問題,直到看見 PTT 電影版討論棠夫人演員選擇的一句推文:「口條姿態,抱歉,不能太台」,以及回想到假人頭帳戶的提供者後不禁感到喪氣,即便劇中所有人都可以是被利用、被捨棄的工具人,下跪哭訴的人是什麼都不知情、對人情深信不疑的魚販阿英嬤。

片中只有特助跟阿英嬷說台語。

一想到可能是語言使用者的刻板印象,瞬間整部電影階級層層劃開、壁壘分明:講上海、廣東話身為外省軍眷的棠夫人、講標準國語的院長以及院長夫人、講臺灣國語的王月、講台語的議長與特助、講台語的魚販阿英嬤還有被壓抑更深,隱而未顯,根本無法以自己母語說話的帶有原住民口音的MARCO。電影銀幕上人物身份與語言使用的相配,又一次複製我們現實生活中的階級想像。

(我心想也許「語言」便是《血觀音》在金馬獎些微勝出的原因),就像是《動物農莊》最後一句話:「所有語言都平等,但有些語言比其他語言更加平等。」

就連《大佛普拉斯》中最高階的權貴角色,在《血觀音》中也不過只是一個還不夠格的民意代表。

宛如雲端上的血觀音,泥裡的大佛。

來談談《大佛普拉斯》幾個亮眼的點。

首先是突破第四面牆的後設旁白,透過後設、直接對觀眾說話解說劇情這種敘事形式的產生,最早目的便是為了消泯「創作=虛構;生活=真實」之間的界線。這樣的例子在歐美電影、電視劇集中經常可見,在國片中也有零星例子,但呈現效果與意涵皆不及《大佛普拉斯》。

在《血觀音》中也有國寶級藝人秀卿說唱的旁白啊!兩部電影是有共同之處,一點細微的差別在於,秀卿的旁白解說起到的作用在於情節之間的銜接過渡,未涉及到虛構與真實的消泯。

關於此點,《大佛》最突出可觀之處在於肚財被警察逮捕壓制在地,電影一共呈現兩次不一樣的鏡頭,極端晃動的畫面與一般平穩的畫面。阿堯導演旁白大意如此:「如果那麼晃的是我們的攝影師,他連便當都吃不到。電影攝影師是專業的」

以及納豆作為電影中的人物,竟有自主意識說「電影是黑白的,沒人看的出來機車是粉紅色的」下一刻機車立刻上色!

這兩個例子相當有效地扣合到整部《大佛普拉斯》的核心關懷:這不僅是一部電影,就是我們所在的生活。換言之,每一位觀眾也都是共同創作這部電影的一部份。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以這樣子的敘事形式結合一部以台語為主要敘事語言,描述台灣底層人物的故事,最終展現出兼具優緩抒情詩意之美,與人心悲喜交織的驚駭。這種說故事技術上的難度與新穎程度,遠遠超越過去台語電影的創作疆界。

這種敘事形式與內容組合的創新 。簡單以小說做比喻區別,如果想看《血觀音》的劇情內容,我可以去看張愛玲或去看後宮甄嬛傳,小說中的人物跟電影非常相上,說故事的語言也是雅正華文;但另一方面就我閱讀經驗中,在台灣很難得去找到一部以台語為敘事語言描寫底層人物的故事,多為以寫實主義美學刻畫故事細節,幾乎想不到以後設敘事形式講述如此之好的台灣小說。

除了敘事形式上與內容搭配的新穎之外,讓我幫《大佛普拉斯》加分最多的地方,終究還是電影內容抒情的溫暖。

對於電影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喜好,但《大佛普拉斯》中多處台灣人特有的溫暖情節,更加吸引我。例如肚財在海邊對海蟑螂爬上身男子的慰問(即便知道自己其實無能為力,還是本於人性的關懷多問了一聲)、菜埔跟叔叔花三百元拿回原本就是屬於自己的眼鏡(希望能夠託付母親,但也知道叔叔生活並不好過)、會客飯阿姨給肚財(生命中最後一餐)加菜雞腿希望他能夠吃飽。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體恤相較於血觀音人與人之間的利益算計,舒服也討喜許多。

以上談到的優缺點加一加扣一扣,血觀音與大佛在我心底的天平微微傾斜,更偏向喜歡大佛普拉斯那端。

最後,引我很喜歡電影版看到的一句評語做結:《大佛普拉斯》最後一幕黑暗讓坐在觀眾席上的我們發現,大佛裡頭裝的其實是自己。兩部電影共同隱喻著目前台灣權貴與貧民的現狀。大佛是空的,觀音也是空的,鈔票最實在,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身份說什麼樣的語言過什麼樣子的日子一切固定好好。 但是在這樣的生活中,台灣還是有許多人與人之間的溫情,也是我覺得大佛普拉斯更加勝出的地方

電影不只是電影,而是台灣一地的生活剪影。

(從 MEDIUM搬家~原發表於2017/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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