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墨
秋墨

记录生活|努力克服拖延症的INTP

我与我爸

面包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

我爸是被扔掉的小孩。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作为典型的“middle child”,我爸从小就没人疼没人爱。奶奶对他的厌恶从他的出生就开始了。据说我爸出生时有十斤多重,头大无比,村里都说是生了个“獃头”,意思是生了个呆子。我爸小时候据说就是很迟钝的样子,不常哭闹,反应都慢悠悠的。他十个月的时候我的爷爷去世,奶奶就把他扔在邻村的一户熟人家里寄养,带着大儿子去上海做了奶妈。后来叔爷去邻村看他,发现他皮包骨头瘦的快没形了,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于心不忍把他接了回来养。后来奶奶回了村,我爸才又回了自己家。那之后不到一年,奶奶又嫁了人,很快我爸有了一个弟弟,在家里便更不得宠。

小时候怎么被欺负的我爸不记得了,长大之后他依旧不受待见。那时候家里的地基按人头分配,他的哥哥嘲笑他永远造不起房子,跟奶奶一起偷偷地把他那份卖了,拿去给最小的弟弟买了城市户口。等我爸成年了,奶奶又跟邻村的一户人家谈好价钱,想让他去一个瞎子女人家当女婿,他们就能拿到几万块钱的礼金。那时候我爸跟我妈已经恋爱了,我妈后来笑他,说我爸那时候边讲就边抱着她哭。我爸最后没去那户人家当女婿,还是跟我妈结了婚。后来我看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觉得特别诧异,因为我爸看起来一点都不笨,甚至算得上是帅气。

我爸与奶奶一家关系正式的决裂要到我出生之后。那时候没有长辈可以帮忙,母亲生产完便留在家里带我,顺带料理地里的农活。我爸那时候在矿场开拖拉机,收入还算可以,每个月能有一千来块。他心疼我妈,便跟奶奶商量,中午那一顿就让我妈去她那里吃。奶奶要我爸一个月付四百块钱,他答应了,后来却发现奶奶只给我妈吃咸菜。我妈瘦了更多,我爸为此跟奶奶大吵了一架,下定决心要跟他们分家。那时候并不是分家的好时机,奶奶一大家子刚在村后新建了房子,欠了一些债务,分家的话连债务也要平分。咽不下那口气的我爸还是毅然决然地分了家,我们一家留在了破旧的老宅里,背上了几万块本不属于自己的债务,跟奶奶一家正式断绝了关系。

我们成为了标准的三口之家。如果说母性是天生的,那么父亲这一角色似乎是在与孩子的相处中才建立起来的。当我的父亲不是个容易的角色,小时候的我太折磨人,常常一整晚的哭,怎么也不肯睡觉。我爸白天上班,后半夜还要爬起来抱我,等我睡着了就去门口的河边洗尿布。我出生的那个夏天格外的炎热,他说那时候他常在凌晨抱着哭个不停的我,在天台上一圈一圈的走,好几次跟着一起崩溃。

小时候我与父亲的关系应该是很亲密的,他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隔壁村的幼儿园,后来是镇上的小学。我的童年是在他那辆高大的自行车的斜杠上度过的,车把上总会挂着前一晚渔网里他捞到的河鲜。有时候是鳝鱼,有时候是鲫鱼,偶尔还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骑车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好奇地用手指戳渔网的洞。有次他不小心抓到了一只刺猬,也带回家给我养。那时候课本上刚介绍过刺猬,我兴奋不已,把那只小小的刺猬圈养在天井的水泥池里,喂它吃萝卜,青菜,还有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小苹果。但不知道为什么,它都不吃。那只刺猬变得越来越瘦,婶婶开始打它的主意。农村那时候流行很多偏方,她跟我爸说吃刺猬对胃好,想跟他要来杀了吃。我听到了不知所措地坐在天井里哭,那天晚上我爸陪着我一起,去后山上放生了那只小刺猬。

那时候我爸是附近的孩子王,总喜欢跟我们玩在一起,也导致了我从小就不怕他。他说有一次我犯错他想教训我,拿起拖鞋吓唬说要打我,我不仅不怕,还追着他要他打,最后反而是他求饶。他现在还常说起,小的时候我就只怕我妈。那时候农村的夏天时不时会断电,他带着我们一群小孩子去田里抓土青蛙,把桑树枝折断了剥掉外皮当钓竿,然后一起去河边钓龙虾。还有一次他在镇上租了一部恐怖片,带着我们三四个小孩一起在卧室里看DVD,邻居的一个哥哥吓哭了,我爸挨了隔壁的奶奶一通骂。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2008年,那年江南少有的下起了大雪。学校提前放了寒假,我跟爸妈挤在一张床上看电视,床边卧着当时养的大狗。起床之后父亲拿着铁锹,带领村里的小孩一起搭雪桥,那桥垒了有十多米长,我们一群小孩就帮忙挖一个个桥洞。临近过年的时候,镇上的文具店开始卖轮滑鞋,质量很一般,大概五六十块钱。学轮滑成了同村小孩的风潮,几乎人手一双。天气好的时候,大家都聚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笨拙地滑来滑去。我爸站在那儿看着我们玩,硬要穿邻居哥哥的试一试,但他那时候已经开始发福,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断了尾椎骨。

除此之外的印象实在是少,记忆中的画面总是昏黄。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白炽灯,黄色的钨丝灯泡挂在堂屋顶上,窗户关不严实,风吹进来光就摇摇晃晃地照在地上。我开始认字,读书,学很多他难以理解的东西。我爸没受过多少教育,小学二年级都没毕业,对我的世界越来越陌生。饭桌靠着的破烂墙壁上渐渐地贴满了我的奖状,我在后山上,在桑树林里跑着跑着,也就结束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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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儿的传统是在孩子虚岁十六的那年要办酒席,也算是所谓的成人礼。乡下的老家是一栋单进的二层小楼,外加一间破旧的前屋。年代实在有些久远,夏天刮台风的时候,屋顶就会一直渗水,前屋的木窗玻璃也摇摇欲坠。修整老房子在成本上不划算,我爸思想传统,想在村后头买块地,心里想的始终是在老家建宅。我跟母亲都不喜欢那个村子,想着一家人去买镇上的房子。母亲是因为太多不好的回忆,而我则是本能的想走出去。母亲说后来是我的一句话促使我爸改变了决定,那时候我跟他说,“爸,你建的再好,我以后也不会回村里住的。” 

2011年,家里刚还完分家时匀到的债务,我爸拿着两万块钱存款,重新背上了新房子的债务。我们搬进了新家,办了我的成人酒。搬家那天家里请客,我爸喝太多被送进了医院,结果最后开始哭,埋怨了很多,觉得女儿也跟他不亲近。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时候我爸的孤独,但当时的我没有感觉。我进入了青春期,聪明骄傲,倔强偏激。那是我最讨厌我爸的一段时期,我的生活开始越来越忙碌,母亲负责照料我,我爸每年一半时间要住在乡下鱼塘边的小屋里,回忆那几年我几乎看不到什么父亲的场景。青春期我们吵了好几次架,童年与后来的经历导致了我爸明显的性格缺陷。他没有安全感,对钱格外的保守与看重。他也有那个年代农村男人的普遍毛病,大男子主义,固执又死要面子。那时候的我也不是什么善类,说话难听,常常出口伤人。我觉得他无知专横,对他充满怨气,想让母亲跟他离婚。我不想为那时候的他辩解,但当时的我也不了解他身上所承担的压力,以及原生家庭关系带给他的折磨。

教育加剧了我们之间的疏离,我跟母亲无意中形成了二人的精神世界,很多时候将他排除在外。他开始逐渐不知道怎么跟我相处,觉得自己没文化也不懂,我们的决定他也很少干涉。我们的对话越来越少,似乎顺理成章。中考志愿我报考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那时候还有择校的选项,他让我也填一个,说会跟朋友提前说好,真要钱也不要担心。我中考成绩很好,打电话给他报喜,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不理解那个分数意味着什么,问我需不需要他去拿钱。我说不用啦,他似乎松了口气。

我跟我爸亲密的关系停留在太小的时候,那段记忆无法在我的脑海里停留,我也看不到他脑海中这段记忆的模样。他很少说感性的话,提起我的童年也只会说些搞怪的事情逗乐大家。我相信年幼的我是跟他有过更加亲密的连接的,他照顾我,为我的哭泣而崩溃,为我孱弱多病的身体而着急。但我都不记得了,长大好像就在一瞬间。年幼时孩子与父母的关系是由最单纯的爱连接的,但孩子长大了,形成了自己的人格与精神世界,事情就变得更加的复杂。我们之间的记忆存在着错位。无论在心理与物理距离上,我都在离他越来越远。

从小到大我爸都没参加过我的家长会,面对读书人他会不自觉怯场,害怕跟老师交流,别人说起我聪明他都会有些不好意思。他对我从来没什么要求,他的朋友大多也都小学毕业,孩子也跟我差不多年纪。他觉得我会跟那些小镇孩子一样,考得上的话上个大学,然后回家乡生活工作。他没什么野心,也没想过自己的女儿会不一样。高考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我跟母亲在老家门口跟邻居们闲聊,等他回家吃饭。每个重要的时刻我们一家还是习惯回到老宅,尽管那栋小屋已经越来越旧,已经没办法住人了。我看着父亲的电瓶车从村口转弯进来,没停稳他就忍不住在笑。他说,没想到我也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我开始读更多的书,去更多的地方,见更多的世面。这些在村里并不是件好事。等到我大学之时,就已经变成了另一种诅咒。他们跟我爸说,不要让女儿读成死脑筋,要早点找对象,嫁的好才是真的好。我开始拒绝出席那些虚伪的亲戚聚餐,逢年过节总是会为此类事情跟他吵架。亲戚们编排我,说我自闭社交能力太差,成绩再好也没出息。我爸很少辩驳什么,他从最初的愤怒,觉得我叛逆,到默默地开始接受我的选择。后来过年他很少再劝我去那些场合,甚至会提前给我做点吃的放在厨房里。

大学时一次他的朋友当着我面说,女孩子读书再多也用,不如早点结婚嫁个小老板,就可以开着宝马过清闲日子了。我拉下脸不说话,我爸憨憨一笑,说是自己没本事,所以女儿也只能靠自己。我开始明白,他一直所处的都是那样传统的环境,接受我的不一样对他也不容易。我的同龄人大部分都结婚了,有的孩子都开始上幼儿园。他看着也羡慕,也会悄悄地跟我妈说。我爸至今还担心我不会跟男生相处,觉得我太拘谨,跟我说女孩子也可以追人的,弄得我哭笑不得。我谈过的恋爱大多只跟母亲说过,唯一一次是大学时期的一个男友,分手后想到我家找我,我爸知道了就说,敢来他就拿棍子下去。

漫长又快速的青春期结束,过了二十五岁的我反而与父亲达成了默契的和解。我长大,他变老,我们一起往着某个中间区域靠近,都比以前温和了许多。他喜欢叫我小牛,说我脾气真的是太犟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内心还是希望我跟大部分的小孩一样,早点结婚生小孩,但我说要辞职出国读书,他说那也挺好的。

他说那也挺好的,又问我说需不需要钱。那时候疫情还在蔓延,他又有点担心。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落地,安顿下来给家里人打电话,我爸就在一旁,隔了半天跟我说注意安全就好。我跟年轻时候的母亲一样,逃离了最熟悉的那片土地。我有自己的理由,但我没法跟母亲一样给自己的父亲写信。他爱我,但他看不懂我学的那些。我内心的理想主义追求,东亚身份带给我的割裂与痛苦,这些词句对他来说太虚无缥缈,太陌生,太宏大。他只是朴实的希望,家人都可以靠近一点,但我好像是注定要飞走的鸟儿。母亲后来说,你爸有时候挺怕你的。

我感觉我成了他的那只小小的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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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前我回家住了一段时间。我爸会开着电瓶车带我出门,去他的鱼塘上。父亲在矿场倒闭之后就没再开拖拉机,他不想进工厂被人管,就开始自己养鱼做生意,一养就是二十年。生意也做不大,跟上班差不多收入,但自由自在,没什么约束。鱼塘边修了两间小平房,门口养了一条大黄狗,活忙的时候我爸便住在那里。那段时间我时常去遛狗,在塘边的屋檐下看书,傍晚跟着他一起去摘菜。临别前的夏天我跟爸妈一起种了玉米,我爸在前头挖好一个个小坑,我放进一颗颗苗,我妈就负责浇水。乡下的田埂上他种了很多果树还有应季的蔬菜。他知道我喜欢鲜花,春天的时候会剪桃花给我,夏天又摘紫薇花回家,我插在花瓶里,放在窗前长长的书桌上。秋天的时候打来视频,他说今年家里的蔬菜水果收得多,但你不在家,都吃不完了。

我爸很喜欢给我做饭。在家时每天一早就会问我今天想吃什么。他也很少让我做家务,觉得我干不好,常一边拖着地板一边数落我:一点家务也不会,在外面怎么生活。我要是干了活,他就又会开玩笑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一开始也总跟他斗嘴,辩解说我在外生活这么多年,不也过得好好的。后来我不再说这些,撒娇说:对啊,回家了我就是不会了。他憨憨地笑,又拿拖把敲我的椅子,骂我坐没坐相。我知道我爸可能会想念那个很小很小依赖着他的小女孩,我需要他做饭,需要他照顾,会哭着跟他撒娇。我长大了,他没办法。

我爸从没在学业上给过我指引,但在很多层面上我都无意间受到了他的影响。他善良,乐观,有担当。我上小学时,他的大哥跟弟弟因为赌博躲去了外地,继爷爷去世,村后的一家只剩下奶奶,婶婶,还有堂姐三人。我爸正是那时候又跟她们恢复了关系,时不时会去帮她们干些体力活。奶奶当然不会感恩,没几年又在村口大闹,逼他给弟弟做担保借钱,差点害我爸坐了牢。小时候我听那些事总会生气,怪他心软,才会一次又一次被我奶奶骗,连累我跟我妈。他说那自己的亲人遇到难处了,总也是想帮一把的。我八岁那年,他盲肠炎住院手术。我妈回来跟我提起,说有天早上我爸故意把温度计放进热水里,想吓唬一下她跟护士,结果温度计直接爆了,被我妈大骂了一顿。

类似的事情很多,我爸似乎总想在艰难的生活中制造一些幽默,偶尔甚至让人感觉有点缺心眼。小时候的我有时候很厌恶那样的乐观,但又很难不被那股力量所感染。我心思重,早熟又敏感,那间破旧又昏黄的屋子里,他看着愁眉苦脸的我好像一直是笑着的。那时候他很爱跟我念叨一句话,面包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

长大之后我才体会到那种心境,我性子太急,但很多事情都需要时间。

时至今日,我们的交流依旧不多。他没学过地理,依旧搞不清楚我所在的国家在地球上的哪个方位。每次跟我妈视频,他总在一旁刷手机,偶尔搭上两句。我妈说你不打来的日子总是要问你,你打来了又不说了。我们偶尔的对话围绕在那些最普世的话题上,婚恋,亲戚邻里,日常琐事。我不再如以前那样感到抗拒与反感,我意识到他并没有想用那些压制住我,他只是没有其他的话题可以跟我交流。但说这些的时候,我都能隐约感觉到他在害怕说错什么,会让我生气。

出国前一天,我爸做了很多的菜。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聊了很多以前的事。他说他印象深刻的是我高中报道那一天,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学校,感觉都要迷了路。我那个时候又黑又瘦,跟个瘦猴一样,在人群里跑来跑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对他而言那可能是一个标志性的瞬间,我正式离开了家,然后越走越远。我在饭桌前笑,其实我已经不大记得那一天了,现在也不像瘦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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