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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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春的答复

此时她已踏入了三十岁的人生大关,用姨父的话来形容,便是“花期已尽”。这句俗气且残酷的评语并没有叫她觉着羞恼——或许是因为她仅是一项守恒钟摆运动,于两房一厅的私人住宅和高耸入云的友邦广场间循环往复、永不停歇,犹如考试卷上一道干巴巴的物理应用题;或许是因为她过早地遗忘了青春(一个梦幻的、从未被真正拥有过青春):半露天走廊里的窃窃私语、汗臭、胆怯却不乏渴望的眼神、睡意朦胧的一个吻,以及学校天台水泥地上仍留有余温的香烟头。

 

又或许,她其实压根没听清别人在说什么。那些事关婚姻与生育的疑问、轻飘飘的打量、孤独终老的预言与诅咒——它们淌过笨重的白瓷盘,还未到达目的地,就已经流失在了清脆的碰杯声里。总而言之,于嘈杂、湿润、光线刺眼的酒楼家庭聚餐上,在幼童的尖叫与哭闹包围下,她坦然地注视着表兄妹的孩子们,双手文雅地搭着雪白桌布,面部长时间维持一种没有焦点的微笑,就像会议桌上半梦半醒的边缘角色。

 

她时常是半梦半醒着的(起码在旁人看来)。眼睛——既不深邃也不凸起,稍嫌太小又欠缺保养,眼角浮起几道皱纹——长时间维持着虚焦状态,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手机背后擦不干净的玻璃镜头;嘴角朝上,法令纹左右对称,昭示着肉体的干涸和衰竭;肤色不够白,也没有日晒充足后甜蜜的焦糖色,而是泛着无精打采的黄,正如衣柜深处的陈年白衬衫。

 

她的沉默总叫人略感不适,这大概是从前诸多相亲与约会皆悉数失败的原因之一:

 

那些从父亲的办公室里拖着沉重脚步挪入茶餐厅的小职员,那些被姨妈表姑怂恿着穿上锃亮黑皮鞋的大学生,那些在微信对话框里徘徊不定最终失去踪迹的陌生人,还有那些在本地独立书店讲座或现代艺术展上侃侃而谈、自命不凡的画家、诗人、学者、话剧演员——业余、粗粝、不乏才华也同样欠缺天赋:

 

于活动结束后的酒吧小酌间歇,戴着半旧不新的鸭舌帽,他们抬起疲惫的双眼,朝她投去若有所思的视线,口中还在咀嚼烤串(被微波炉草草加热,干而无味),手指则虚握着半空的啤酒瓶,仿佛那就是他们日复一日竭力挣扎的阳具。

 

偶有夜不归宿的日子。一些幽会,对象通常是某个不同部门的男同事,在提前半个月订好的特价酒店房间里。浴缸和落地窗、地毯里挥之不去的香烟味、不知所云的油画装饰、喝了一半沦为烟灰缸的可乐罐,和微凉的白床单(被床头灯照出一种肮脏的昏黄色):她开始发福的身体半被掩埋、半暴露在外。正是一具为随葬而烧成的陶俑,还未得到应有的爱抚,就已被遗弃在了泥土深处的寝宫之中。

 

窗帘通常是要拉严实的,但也有拢不紧的时刻,似乎他们暗地里需要从现实中借得一点安慰,以此弥补爱情不在场的缺憾。夜色便趁机透了进来,闯入一个不该有白天黑夜之分的没有时间的欲望的腹地(和赌场一样,酒店用人造光与隔音墙再造了一个个小小的世外之地)。渗着霓虹灯的光,夜晚是浑浊的。它悬浮在中央空调的冷风里,包裹着床上那场正在发生的、仓促的交媾,如同羊水包裹着赤裸的胎儿。

 

结束后,她懒得洗澡,仍躺在原处,面朝外侧。身后,情人微微打着鼾,枕边的手机还在播放抖音视频。这些天来,对方老是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因为疲惫,也是因为想不出要和她说什么话。而她——既不是睡着,同样不是醒着。空气中弥漫着石楠花的腥味,让她想起了大学时代的春天。躁动的、熏人的春天,漂浮着柳絮和尘土的春天。那时她是话剧社的活跃社员之一,在舞台上演过对生活一无所知的少女,也演过为生活出卖肉体的妇人。演技不怎么样,成绩下降了不少,但那股春意已经生在了她的骨头缝里,所以她继续演了下去。她想起了草草装订好的剧本、击打耳膜的心跳,还有上台前的腹式呼吸:松弛的肚皮因为吸气的动作逐渐绷紧。那是她的第一个导演教会她的。他说声音要从腹部出去,而不是喉咙,不然坐在后排的观众会听不清台词——她想起了那位个头不高、语速极快的导演:演出结束后,在KTV包厢的酒瓶丛中,他把脑袋枕在她的肚子上,像是在听着什么、等待着什么。走了气的粤语歌、跌落于潮湿地板消失不见的骰子、只剩下汁水的果盘、屏幕上逐字逐句亮起的歌词——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年他毕了业,跑去做了销售顾问,倒也是在意料之中:在大学里,他学的是商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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