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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文集-30】我在戰幹一團一期的受訓生活(艾啟明)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掀起全民抗戰。當年12月11日南京淪陷,難民和流亡學生湧入武漢。日本鬼子在南京殺人如麻,血流成河,無惡不作的種種殘暴獸行令人髮指。那年我剛剛18歲,眼見眾多青年紛紛去珞珈山報名投考戰幹團,決心投筆從戎,為保家衛國貢獻我自己。父親在55歲時有我這個女兒,平時視為掌上珍,離開他如同割肉,他自己雖是早年武備學堂畢業,但已是73歲老人,面臨國破家亡,他已無力可為。他看我決心已定,只有同意我的請求。1938年1月,我在戰幹團續招中被錄取。

 1月的武漢是非常寒冷的,可是我的心卻是熾熱的。滿腹喜悅,恨不得一步變跨上戰場。所以一開始,我便抱定吃大苦,耐大勞的決心,在抖擻的寒風中,我自掮一床薄被,簡單內衣和生活用具,步行二十多裡到珞珈山武漢大學內戰幹團女生大隊去報到。步行去,就是用艱苦的行動以示自己抗日救亡的決心。有的人則不然,不但家人用汽車,人力車護送,還帶去大包小包箱子等。因之我的行動,首先給隊長留下好印象。其他那些帶去的眾多食物衣物,均被隊長拒絕,不准帶入。說是這裡乃抗日軍營,首先要過艱苦生活,軍事訓練,一切都要整齊統一,不能有特殊。事實上有的人仍留下不少東西。

 新的生活開始了,一切都是那樣的新鮮。開飯了,奇怪,沒有桌子,凳子,而是用臉盆裝一大盆黃豆芽,豆腐乾,綠葉菜等大雜燴,放在地上,八個人圍著它,聽隊長宣佈吃飯規定:各人拿好碗筷,由一人去盛大籮筐裡的飯,由隊長叫”立正“,”蹲下“,”開動“口令,吃飯時間限10分鐘。到時隊長喊”停“,全體就得起立。由一人去捧來一盆水,各人將自己的碗筷洗刷完,迅速放在規定地方。我很快便適應了這種吃飯方式,還吃的很香。有的同學則食不下嚥,常見他們偷偷吃帶去的食物。

 女生大隊剛入任的,臨時住在武漢大學一棟平房裡,我所住的一件房子很大,高大的玻璃窗大半都已損壞。沒有床,在水泥地上打統鋪。在最寒冷的季節,我們白天在東湖邊訓練。每人發了一套黃色單布的連衣裙,我只有一件毛衣可以穿在內裡,下面出了單的內褲,便是單布裙子,一雙肉色襪子。我的雙腿每天都凍成烏紫色。到了晚上,由於白天艱苦的訓練,疲憊不堪,倒下便睡著了,完全聽不到北風的呼嘯,感覺不到大雪紛飛的寒冷。等到第二天醒來,我們睡在臨窗一排人的棉被上,都厚厚的加蓋了一床雪花被子。在如此艱苦的情況下,我從未叫過一聲苦。因為我是為抗日殺敵來的,想到的是前方浴血抗日戰士,感到的是國將破,家將亡的憤嫉,什麼苦都不怕 ,我的血將為國流,我的頭顱將為國拋,這是我離開雙親時下的最大決心。

 很快,我們正式編隊。我的個頭不高,被編到第三中隊,第三區隊,第一分隊,並被隊長指定我為第一分隊長(即班長)。

 戰幹團的全名是:”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

 戰幹團全體學員生達到萬人以上,包括幾個學生總隊,留日學員隊和我們女生大隊。女生大隊第一期開始時已有八百多人,分為六個中隊。大隊長支劍光,大約三十多歲,軍服整肅,穿一雙高筒馬靴,戴深色眼鏡。據說他因作戰失去了一隻眼。他溫文中帶著威嚴。我們三中隊的隊長叫趙戎鋒,軍校九期畢業,朝鮮人,中等身材,健壯的像個鐵塔,他的作風又有一點像水滸中的李逵。每個中隊還有一名軍事教官,我們中隊教官叫王偉堂,東北人。中隊下面是三個區隊,區隊長全是女性。我的區隊長叫楊澎,山東人,她原是山東省主席韓複渠的家庭武術教師。每個區隊還有一名指導員,我們的知道元是從留日學員隊調來的袁冰清。盧溝橋事變以後,所有留日學生紛紛回國,所以在戰幹團設有一個留日學員隊。指導員和我們的關係還不及我們和隊長關係接近,並建有真正的師生感情。

 1938年2月1日,全團舉行了開學典禮。不久,女生大隊便遷到原湖北省農業專科學校的校址,進行訓練。這是一棟兩層樓房,三中隊住樓上,一個大房間住一個區隊,房的三面靠牆全是用木板做的,連在一塊的地鋪,高度不過二十公分,一面睡一個分隊。內部要求十分嚴格,所有被子白色裡子向外,用內務板夾成有棱有角,長方形,縱橫看都要在一條線上。臉盆放在房間地上,所放毛巾,杯子,牙刷等均要求放置方向一個樣,不許有絲毫淩亂。地板門窗不能有半點灰塵,隊長們總是戴著潔白手套來檢查內務。我們每人又加發了兩套運動服,上衣藍色圓領鑲白邊,左胸前印有飯碗口大圓形白底紅色篆體”戰團“二字,下面是黑色燈籠褲,黑襪,黑鞋。原來發的連衣裙和白襯衣,作為我們外出與正式場合的軍服。訓練時穿運動服,每人還發了全套”典範令“。

 在所有的中隊長中,數我們趙隊長要求最嚴格。特別我們九個分隊長,吃的苦最多。他利用同學午睡時間,給我們下特別任務,為我們講解陣中要務令。要求我們每一個軍事基本動作,做到絕對正確。他常常在我們”立正“時,從後面用腳踢我們後腿彎,有誰被踢倒,他就罰,不達到要求他決不甘休。有的同學被他逼哭了,我可沒哭過,我認為軍事動作做好了正是一個軍人的精神和威風。在這樣嚴格的要求下,以致到了今天,我已七十多歲,仍清楚的記得”立正“要領。我們常常”立正“很長時間,眼都不眨一下。這種過硬的訓練,使我一生中數次與人做對眼遊戲時總是勝利者。趙隊長如此嚴格訓練我們分隊長,目的是為了分開訓練時,讓我們個別訓練同學,也使我有機會練就一副響亮,清脆有力的口令聲和調動隊伍自如的本領。

 一個月的徒手基本訓練以後,便是持槍訓練,實彈射擊和野外訓練演習。訓練辦法非常嚴格,趙隊長講:如果叫”正步走“,前面是懸崖,指揮官口令不改,你得照樣走下去。發了槍,它就是我們的第二生命。沒有了槍也就沒有了你自己。我愛如至寶,有空就擦拭。為了練瞄準,我的眼都累痛了。實彈射擊,我們每人只有三發真彈,平時訓練,我們射的全是空殼彈,所以真彈射擊時,那三發子彈顯得十分沉重,彈藥太珍貴了。是少打三個日本鬼子,拿來訓練每發子彈,對我是那樣的重要。我們不打出好成績,真對不起這三發子彈。終於我彈彈中靶,三彈以三十一環取得較為滿意的成績。趙隊長有意在大雨滂沱中,在烈日下訓練我們跪下,臥倒,正步走,隊形變換,遇到水坑障礙,不許有絲毫退縮,更不准低頭或精神不振。中隊只要一個同學不按規定,那就練個沒完沒了。三中隊真是一身汗水一身泥,練成一支娘子軍。在野外演滾爬中,每個人劃撥刺破是常事,為了打日本,我是加倍努力。趙隊長還額外教了我們一套“連步拳”,這是少林拳的一種,可惜後來不練全忘了。

 1938年4月,我國在台兒莊打了一個大勝仗。據說是我軍愛國將士用血肉之軀,對抗日寇先進裝備取得的。這時人心大振,我們戰幹團全體同學組織了慶祝勝利大遊行,到漢口各租界舉行示威。上萬人的長隊,真有點氣吞山河的味道,我們高呼打倒日本侵略者,收復山河等口號。當天我們天不亮便起床,吃過早飯便出發,一直到下午四時左右才返隊。天還下著雨,大多數同學都很激憤,一個個昂首挺胸,捏緊拳頭,高呼收復失地,還我租界,高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等歌,也不知餓也不怕雨淋。但其中有個別女同學,用花手帕蓋在頭上遮雨,有的低著頭,這一下可惱了我們趙隊長,回隊以後罰我們全中隊在雨中跪下,臥倒,足有一個小時,所以我們全隊對他都十分害怕。但幾十年後,我從孫心哲學長那裡知道他還是一個風趣人物,會跳踢踏舞。他在軍校時常常逗的同學大笑。所有這些真難和當時像個閻王的趙隊長聯繫在一起。

 在這麼一個活閻王隊長的訓練下,我偏偏見鬼犯了一個大錯誤:有一天,我正睡覺,朦朧中聽到號音,我以為是起床號,我一邊穿運動服一邊囑咐同學把內務整理好。這是一個同學發現我並未明白這是夜間緊急集合,趕快提醒我,此時已完全來不及了,慌忙中將黃色連衣裙套在運動服上,系上腰皮帶,背上一個空臉盆的背包,快步跑到大操場。天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全場靜寂無聲,只有各隊隊長的手電筒閃著亮光,他們在查人數。接著大隊長下令出發。我的心亂跳,因為是戰時,我們隨時有開赴前線的可能,而我卻因誤聽了號音什麼也未帶,急的我直扯隊長楊澎的衣服,低聲告訴她,我聽錯了號音,違反了規定,並問她我們這是去什麼地方?她捏捏我的手,表示她也不知道。我只有聽天由命,默默跟隊伍前進。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最後在晨曦微現時又回到了大隊部。大隊長宣佈各隊開始檢查服裝和寢室,此時我更嚇得要死,如果被趙隊長發現那還了得。區隊長為了我免於處罰,就出主意,叫我躲到廁所,說我拉肚子,已向她請假。我躲在廁所裡到天大亮全大隊解散,才免去一次責罰。我的膽也幾乎嚇破。同學中也有違反紀律的,嚴重的關禁閉,關在樓梯肚內小屋裡,鎖的鑰匙由隊長掌握,很是厲害。

 夜間同學們都輪流站崗,在黑乎乎的夜間孤零零的一個人,相當可怕,兩小時一換崗,隊長還查崗,猛然看見一個人影,必須立即問“口令”。雖是膽怯,但我想,這時打仗時必須遇到的事情,也必須鍛煉。

 在訓練中,副團長陳誠和教育長桂永清常來訓話。他對我們女生的心理比較關心。首先他取消了吃飯限10分鐘,以免吃出胃病。有規定女生有例假在時可以不參加激烈操練。又說年輕女青年應該抒發自己的感情,他為我們填了一首詞,並譜了曲,歌名“巾幗英雄”。詞如下:

  大地春回,晴空萬里靜無霞。

  江山如畫,襯吾貞健好年華。

  思潮澎湃,激蕩興嗟,念興忘有責何以為家?

  誰是英雄?誰是壯士?

  揮戈落日,開闢天地,立德,立功,立言。

  我愛它!我愛它!我愛我的中華!

 他一面命音樂教官教我們唱,一面又風趣地說:“你們如果已有了自己的英雄壯士,可以將中華二字改為你們心中人的名字嘛!”我們女生大隊第一期的同學,都會唱這歌,也都喜歡這支歌。

 我們的訓練是分兩個組進行,前三個月為軍事基本訓練,至始至終貫徹一個“絕對服從”。一切都要聽從命令。後三個月為分科訓練,計分軍訓,民訓,情報,救護,會統,地方自治,大概是這六科。我當時是選的“民訓”,我認為由於我國民眾沒有組織。被外國恥笑為一盤散沙。要取得抗日勝利,必須組織民眾,訓練民眾。分科後又重新編隊,因報名軍訓,民訓的人數不多。兩科合編為第一中隊,隊長叫魏學熙,也是軍校九期畢業。他話不多,要求方面比趙隊長松得多。分科以後,是半天上課半天上操,為我們上課的老師,均是留學生,如留日本的傅伯群,留英國的樓一文等,講授婦女組訓和民眾組訓等課程。

 戰幹一團一期,蔣介石是花了很大力氣的。用他最親信的部下,最優秀的軍官來進行訓練。此時國共兩黨在團結一致的抗日前提下,已經第二次合作。在戰幹團雖無明顯反共規定,而同學們在不斷從每週的“時事報告”中也聽到許多中傷共產黨的言論。指導員對我們閱讀的書刊也很注意。我那時被緊張的生活弄的無時間看訓練外的書籍。有的同學在星期天外出後,會帶回來一些書刊。指導員會在發現後沒收一部分,據說是共產黨宣傳品。受訓的同學有這麼多,當然有左中右,而且大家的文化水準相差也很大,從初中到大學,年齡也是如此,最小的十五六歲到最大的已三十多歲。有的人已有了工作經歷,各人情況不同,接受的程度也不一樣,有的同學言論過激或不滿,就會說某人是可疑份子。

  另外戰幹一團在武昌設立,蔣介石有其重要政治需要。因當時沿海城市紛紛淪陷,大批流亡青年湧入武漢,八路軍辦事處設在漢口,並為延安在1937年4月開學的抗日軍政大學招生。一些愛國青年為了抗日,必須投身於抗日組織之中,蔣介石為了截住並吸收這批愛國青年為己所用,故急匆匆設立戰幹團。凡在武漢的青年,當然大部分都就近參加,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經過半年多的訓練,在8月1日舉行結業典禮。女生大隊照樣集隊前往左旗。仍受團長親自主持儀式,並由一名同學代表接受團長授給結業證書和“軍人魂”佩劍。儀式完了,我們女生大隊全部留下,接受團長逐個點名。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他。我們的隊伍在“立正”口令下迎接他的到來。他後面跟隨教育長總教官一批人,他瘦高個子板直的身體,身穿黃色軍裝,斜佩武裝帶,腳蹬高筒馬靴,手捧花名冊子,點到誰的名字,誰就舉右手握拳,用最快速度伸直右手臂過頭,響亮的答“有”,並向他行注目禮。同時他用督促掃視一下被點名者,當他走向下一個同學點名時,手臂方可放下。

 結業儀式舉行以後回到部隊,除集中特命等待分配外,同時領取結業證書,一個紀念章。此章圓形,金屬質,藍底,紅字,上面鐫刻“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一團一期結業紀念”字樣。和一把為我們女同學特製的小佩劍,此劍長不過25公分,劍柄一面用陽文刻有“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一團一期結業紀念”,一面也是用陽文刻有“團長蔣中正贈”。小劍拔出鞘,在劍身上端用陰文刻有“殺身成仁,捨身取義”八個字。大隊長同時宣佈:“你們今後一切待遇和軍校一樣,你們敘軍校十四期,參加工作後照樣要見習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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