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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豐:紀念5·12:時間中的一道傷口

2017-05-12*我無心地問了一句:「這是災後重建新修的房子吧?真不錯」。那位阿姨說:「房子再好有什麼用?人不在了。」她的兒子、兒媳、孫子,都在地震中失去了生命。

成都樓市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今天,沒有人提醒的話,相當多的人可能已經不會想起來9年前的地震。過更好的生活,甚至忘記地震曾經發生過,這也許是最好的紀念地震的方式。但是,下午2點28分準時響起的警報會提醒人們那個時刻的存在。


2008年5月12日的下午2點28分,我正赤裸上身,和朋友們在QQ群裡爭吵。房子突然抖動起來,我還以為是鄰居裝修動作過大,想跑到陽台上去吆喝幾聲。我走到客廳,意識到可能是地震,就穿着拖鞋奪路而逃了。接下來的日子,我是作為一位編輯而存在,每天看着記者從前線拍回來的照片和他們寫下的文字,有時候還焦躁地怪罪他們寫得不夠好,卻很少考慮到他們身在危險之中。

餘震不斷,但沒有對我造成什麼困擾,除了第一個晚上很慫地穿着運動鞋睡覺外,我一切作息正常。事實上,我第一次認識到地震影響到我,是在5月19日。那天是地震後的「頭七」,我在街上閒逛,和往常一樣,成都人仍然悠閒地走在街道上。下午2點28分,警報響起,車流在一瞬間自動停止了,所有的司機都鳴起了喇叭,路上的行人很多也都停了下來。

那個時候,很多同事在報社,看着電視的畫面,流下了眼淚。在大街上的我,突然感受到時間這一神秘體的存在。警報和喇叭聲刺穿了時間,並把它凝固下來。我的淚水也莫名其妙地流了下來,並且相信,自己屬於這個城市的一員,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自己都不會離開。在那個時刻,你能感受到一個共同體的存在,那些鳴笛的司機,和突然停下來的路人,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這是我在地震期間印象最深的時刻。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雖然我也連續上了二十多天夜班,但卻從來沒有去過抗震前線。甚至在整個地震的報道結束後,我也沒有去災區現場看看的念頭。我看過很多照片,讀過記者寫下的大量文字,在處理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很少訴諸情感。

我的情感,在5月19日的大街上已經完成了昇華。同事們和我一樣,也在某一個屬於自己的瞬間深刻理解了地震。到7月份的時候,一次開會討論奧運會報道方案,發生了7級餘震,大家都能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沒有一個人站起來。

地震好幾年後,我才去了都江堰、映秀、汶川,這些在報紙上曾經用大號字體標示出來的地名。我是抱着旅遊的心態而不是抱着憑弔遺蹟的想法去的。有一次去汶川的路上,我們停下來找廁所,路邊一戶人家女主人熱情幫助我們,她引導我們進入她家的二層樓房。我無心地問了一句:「這是災後重建新修的房子吧?真不錯」。那位阿姨說:「房子再好有什麼用?人不在了。」她的兒子、兒媳、孫子,都在地震中失去了生命。

我們這些人與這位阿姨有着很深的隔閡。我們對地震的觀察和感受,都是膚淺的,我們甚至沒有勇氣面對她的苦難。在成都的人,與那些真正災區的人相比,是多麼幸運,我們流下的眼淚,甚至都有點偽善。我們並不能真正為災區做什麼。我曾經認為,捐錢捐物,努力干好自己的分內工作,就算是對災區的貢獻了。但是,當你面對這些真正痛苦的靈魂時,你才知道有多無能為力。

從成都出發一路向西到汶川,現在已經是全程高速,都江堰、汶川縣城都很難再發現地震造成的破壞,一切都很新,很現代,但是只有當地那些真正受過地震傷害的人,才知道內心的重建,是災後重建中最難的。

央視《見證》節目最近在播一個紀錄片,叫《汶川的孩子》。攝製組跟蹤拍攝了一個汶川蘿蔔寨家庭,記錄了兩個孩子的成長,他們在地震時只有八九歲,現在已經是18歲的大小伙子了。很多汶川的孩子,在震後被接到了北京、廣州這樣的大城市,讀過幾個月的時光,等汶川的學校建成,他們又從大城市回到家鄉。從這些孩子身上,你能感受到的更多是短暫的大都市生活對他們的影響。

他們嚮往外部世界,但是學習成績糟糕,最終仍然只能向別處的農村青年一樣,到外地打工。或許是剪輯的緣故,整個紀錄片中,除了畫外音,你聽不到「地震」這個詞兒。這些「汶川的孩子」,他們有些小夥伴永遠離開了他們,但是能活下來的他們,只能孤獨地長大。他們很少提到「地震」,反而讓人感到地震對他們的影響。

我去過蘿蔔寨。那裏的櫻桃好吃,是成都人在5月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蘿蔔寨的老寨,被作為一個「地震景點」而保存下來,遊客在那裏慢慢散步,感受不到悲傷。政府為當地居民另外開闢一片平地,新修了住宅。現在的蘿蔔寨很好,肯定比地震前還要好,活着的人也很開心,生活條件得到很大改善。只是有些時候,人們會想起地震中失去的親人、朋友。

地震把世界一分為二,有些人就再也不在我們這個世界中了。地震也把時間一分為二,地震前的和地震後。有一位很多年沒見的朋友,前兩天終於約到一起喝咖啡。我們為是10年沒見還是9年沒見爭論起來,我斷定是九年多了。「我們上次見面,還是在地震前。」對我們來說,地震的意義也許就僅在於此了:它成為我們生活的一個分水嶺。它是時間留下的一道深刻的傷口,它可能會癒合,但疤痕永遠都不會消失。

每年的今天,我們都會問一個這樣的問題:地震時你在幹什麼?在網上,我看到很多人的回答。那些外地朋友的回答尤其讓人感動,他們可能沒有感受到大地的晃動,但是他們仍然能夠記得那一刻,那一刻對他們來說仍然是有意義的。

每當我看到災區人們的笑容,就會發自內心為他們高興。我們再也不必猜測他們的故事,也不必嘗試去理解他們曾有過的悲傷,我們就為他們高興好了。就像紀錄片中的汶川孩子一樣,他們開開心心,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嗎?我們在今天紀念5·12地震,也就不必悲傷。我們只需要記住那個時間,記住在那一刻你正在幹什麼,也許就夠了。這足以證明,我在2008年5月19日感受到的那個「共同體」,仍然存在。

(張豐,讀書人,媒體人,現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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