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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安妮·艾諾《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

(编辑过)
我的人生,也許只有唯一一個真正的目標:將我的身體、感覺、想法轉化為文字,也就是某種清楚易懂、普遍性的東西,好讓我的生命完完全全融進其他人的腦海和生活。

談論非短篇作品時,我總是猶疑著以何種策略去解讀為好。至今為止,我試過概括式的,如同書常有的序言,或網路上常見的書評形式,但我也於近年來愈來愈遠離這種談論的方式,因為我發現,此種方式既無法為讀者帶來什麼(即便那唯一的讀者僅是我自己),也無法深挖文本。於是,從《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以及《百年孤寂》中,我嘗試了另一種評論方式,試圖不斷重返舊地,每次重返我都只書寫某一部分,給未來的自己留有餘地。

舊有概括式最大的問題在於對文本的過度簡化,致使評論分析成為牛奶表面薄薄的一層,那更像讀前推薦,以商業考量或流量來說,既無須要求讀者讀過文本,也不考驗讀者耐心。而讀後評是比較少見的,多出現在單獨成冊的書本中,從楊照近年來一系列解讀名家作品的書目,到深入拆解並拓寬詮釋的《多重面向——詹明信重讀班雅明》,或更具有個人特色混雜文體的如童偉格的《童話故事》,莫不屬於這一類。我認為好作品值得重讀,自然也就值得更深入的分析,這也是為何,概括式的書評在我的閱歷中已經失效。

然而以我目前的狀態,是絕對無法駕馭上述提到成冊的讀後分析。因應此種狀況,「重返舊地」便是個折衷方案,既給自己留有餘地,又可自由切換角度,甚至推翻過去的結論。

上述這些對網路讀者不近人情的言論,寫了三大段依然未進入主題,其實便是我受到安妮·艾諾影響的證明。讀過安妮·艾諾作品的讀者,自然對此種寫作式的自我剖析非常熟悉,尤其若以括號前後包圍,便更像是不斷打斷文本的畫外之音。如果不是諾獎,我也無法認識這樣一個作家,一個必將影響我極深的作家。

安妮·艾諾看待寫作與真實的關係,可從另一本作品《一個女人》中讀到更為直接的論述:「我的書寫須帶有文學性,因為要探尋的是我媽媽的真實面貌,而這只能藉由文字來描摹。(也就是說,這樣的真實面貌不是藉由相片、我的回憶、親戚追溯的往事所能勾勒的。)」這段話,如不激進地將意思推進到「寫作即真實」,至少也得承認「寫作孕育真實。」真實並非一種有待發掘之物,如同理型,反倒是一種需被建構起來的東西。這也會讓我想起《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裡的一段話,「現在你不妨想像一下,如你所說,在這一切下面,沒有任何上帝。任何人都不管任何事,整個世界是一團大混亂。或者,還要更糟,是一部機器,是一部壞了的除草機,它只是由於自身的動量而運轉⋯⋯」太古中伊凡對伊齊多爾說的這段話,使伊齊多爾感到絕望,這一片混亂無藥可治,而安妮艾諾,卻指出真實需要寫作來勾勒,或許這種真實,本就不存在。

當然,拿《一個女人》中的寫作觀點來套用《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是很危險的,安妮在單篇作品中便已數次改變寫作的策略與思考,並直接在後續文本呈現出這種改變會帶來的效果。如果拿《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與《一個女人》/《位置》做比較,最明顯的差異在於,安妮把寫作的思考部分都包圍在括號之內,我無法斷定括號與單獨成段兩種方式哪一種讓文本更為抽離出戲,有時候我覺得兩種方式實際差異不大,甚至括號相比過往單獨分段更少了打斷感,這也就跟讀書會時主講人的想法有所不同,她似乎認為,《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作為一篇以「我」為主角的作品,括號的打斷感更強。

《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寫一九六〇年代一法國女人(即安妮自身)意外懷孕後尋求非法墮胎的途徑,內心紛繁掙扎,物理世界裡與遇到重重阻礙,最終如何擺脫肚子裡的孩子的故事。

我知道自己正處在危險期,可是我不認為「這種事會發生」,就在我的肚子裡。做愛的時候,高潮的時候,我不覺得自己的身體和男人的身體有任何本質上的不同。

18頁的這段便以指出男性與女性之間天然的不公,女性身體被創造之初便分派了更繁重的任務,而這些微妙的差異也就造就了今天種種複雜的紛爭,更別提月經的存在彷彿就是女性每月來自身體的反擊,以疼痛告訴她們一切安好,這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天賜,更像是懲罰。

孩子的出生無法讓「我」安然接受,強烈的抗拒使我寫下了這樣的話。

思索我的處境時,我從來不用指涉性的字眼,也不說「我要生孩子」,不用「懷孕」,更不用「大肚子」。這個字眼和「奇形怪狀」沒有兩樣。這些用辭,代表著接受未來,不會來臨的未來。我決定讓它消失的這個東西,不需要給它一個稱謂。在記事本裡,我寫著「這個東西」或「那個東西」,只用過一次「懷孕」。

安妮艾諾作為一名作家,對詞語進行了解析,生孩子、懷孕、大肚子,都暗示著某種未來,彷彿此刻懷孕之身是一個過程,過程總是不重要的,或過程總是被犧牲的,為了達到目的,一切中間的都可被忽略。一種歷史線性觀。但墮胎使這個過程被瓦解了,人們必須得去面對與定義這個東西,這個東西?這就是它的最終形態了,一個東西。

我感覺寫下的文字牽引著我,讓我在不知不覺中為這些往事定義。我的不幸生活已悄然開始,這段敘述所表達的,便是這樣的意思。我強迫自己別快馬加鞭,別一口氣略過記憶裡的一大段日子。我試著用各式各樣的方法,讓記憶裡的光陰緩慢前進,遲緩如夢,比如:探索、紀錄各樣細節,使用未完成過去式,分析事實。

在書寫這段歷史的過程中,安妮面臨著種種困境,寫作上她必須找到一個視角與方式把敘事完成,又能追上記憶狡猾的詭計與散落一地的影像,同時,她也必須按捺住奔向終點的渴望,略過記憶是危險的,也是不負責任的,略過記憶只會悖離寫作初衷。讀者必須注意到,這是安妮艾諾一些作品裡最為迷人又痛苦的特質,她會在寫作中不斷思考,根據思考改變方向,她當然也會直接告訴你為什麼,但那不一定如文字所呈現的簡單事實。安妮艾諾的作品要求讀者成為一名寫作者,她需要讀者以寫作的角度去看待這些敘事,她在自己不斷踩煞車的思考中,其實也就把讀者閱讀的視線扯住了,她已經把你拉得死死的,她要你看,這些關乎如何書寫的困惑。如果讀者當真能停下腳步,多多少少一定能感受到這種困惑,即文本時間在這裡完全停止,後面是一片空白,我們幾乎像是附身般與作者同在。

安妮在本篇中寫到一個夢,彷彿讓她身臨其境回到那個時刻,那段逝去的時光。

昨晚,我夢見自己回到一九六三年,正在尋尋覓覓墮胎的方式。醒來時,我心想,這個夢帶給我的沮喪和無力感,和從前沒有兩樣。我手裡寫的這本書,像是孤注一擲。回憶著夢境中的點點滴滴,讓我以為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我藉由書寫一直希冀尋回的東西——就像在享受高潮快感時,靈光乍閃的片刻,有種「啊,這就是極樂至福」的感覺。這麼一來,我沒有必要再寫下去。
不過此刻,剛睡醒時的感受已經蕩然無存。我所做的夢,不啻證明了書寫的必要。這下子,更得繼續寫下去。

夢中得到滿足的她,夢醒後感受到空虛,更以證明寫作的必要。我們可以看到,在這裡其實暗含了記憶、寫作與真實之間的關係。某種程度上,她當然只能寫下她記得的一些事情,並編織這些材料成為作品。然而,所謂的記得到底是什麼?如果夢中的身臨其境使她產生「尋回」的錯覺,那至少展現了記憶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有多大。在本篇的寫作中,為了尋回種種記憶,安妮採用最多的策略便是翻找記事本和日記,然而這些記事本與日記上總只留下隻言片語,如「沒來。」、「一齣好戲,精彩絕倫。要是我的肚子裡沒這個東西就好了。」、「我懷孕了。真慘。」等等。作者藉由這些如同FB心情貼文般的短句,將記憶解壓縮,其中當然不乏各種虛構,比如所看的戲劇(有人提出裡頭提到的戲劇與墮胎有驚人吻合)或是人物的樣貌(96頁,「好幾年以來,安錫的聖母廣場上,一家裁縫店的男人,一直被我當成在P-R女士家廚房見到、可能是她丈夫的男人」)。這是如同海綿般充滿了細小虛構縫隙的記憶,也就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而在78頁,作品寫道:

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文字,似乎只為了最後要描述一九六四年一月,發生在巴黎十七區的一切。就像十五歲那年的我,不過是為了一、兩個未來的願景而活著:為了到遠方旅行,為了做愛。我還不曉得會用哪些字眼。我還不曉得自己會寫下什麼。我想延緩自己動筆的時刻,繼續維持等待的狀態。也許,我懼怕書寫會讓所有景象崩解消逝,就像性慾在高潮後馬上蕩然無存。

在班雅明《說故事的人》裡提到海曼的一段話(我老是使用這段論述,為了讓這些話刻進我的生命裡,同時也說明了它們在我貧乏經驗裡的普適性):「一個死於三十五歲的人,無論從他一生中的哪一面向來看,都是一個死於三十五歲的人。」這段話指出死亡在作品中的重要性,尤其在班雅明那個年代,傳統長篇小說在他看來,死亡是揭示本質的必要之舉。在《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裡,我們當然可以認為胚胎的死亡作為一種揭示,去為作品中的每一個片段染色,在讀每一個段落時,我們都必將共時地體驗著胚胎的死亡。我們早就知道那個胚胎會死去!而且,就像上面講的,我們與作者同在一個空間裡煩惱著書寫如何進行,我們「懼怕書寫會讓所有景象崩解消逝」。讀者在此處再次體會到那種不安,懷疑這篇作品到底要把我們帶往救贖還是地獄?那是我們所能承受的景象嗎?

然而,在寫到「我」二次墮胎後,作者的態度又再次改變了,他在事實中以不論述的方式完全鋪展敘述,這種力量,正是以書寫場景的方式超越了語言所能表達的,只要讀讀以下這一段,便能體會到此種複雜。

日記本裡,一月十九日那頁寫著:「有點痛。我在想,需要多久時間,胚胎才會死去,被排出體外。有人用喇叭吹奏著〈馬賽進行曲〉,樓上有人在笑。生命就是如此,所有的一切。」

在這段話裡,我們既可以說敘述者當時是冷酷無情的,她完全不理會肚子裡的生命,另一方面,我卻讀到了一種狂喜,一種言語所不及的事實感悟,一種「生命就是如此,所有的一切」。當我們書寫時,我們試圖用文字編織的「確認」,在這種事實中是否還有效?生命事實的模糊性,或許是無法捕捉的。這或許也就對照了《位置》中的那一段話:

這並不是要向讀者指明它是雙關語,享受和作者同謀的樂趣,不管它想要傳達的是什麼,是懷舊的心情,是有意感動讀者,或是帶一點揶揄的味道,我都拒絕這麼做。我引用那些字、那些句子,單純只是因為它述說了我爸爸所處那個世界的畛域與色調,而我也生活在那個世界中。我們從來不會把一個字當成是另外一個字,拐彎抹角。

或是本書109頁的這一段:

當你沒法子用其他的語彙去描述,某個畫面就確切代表了一切經過,沒有別的可能性,不啻證明,我確實經驗的過程,正是如此。

在安妮·艾諾的寫作中,另一個很有趣的特色即是她在主題揭示上的誠實,與絕大多數愛藏東西的寫作者不同,安妮艾諾對於所處理的主題,是能非常直接就發表議論的。正如波赫士《小徑分岔的花園》(另一篇我非常想分析的小說)裡提到,一個謎面不能出現的字是謎底,這是如今嚴肅寫作的準則,幾乎成了另一種必須被審視的老套。在安妮艾諾的這本作品中,她毫不避諱講到法律與階級,並發出了論述。在下面的這個場景裡,「我」的私下墮胎造成大出血被送進了醫院,醫生對絮絮叨叨的「我」不耐煩,喊出了「我可不是你的水電工」。在此,「我」事後寫道:

「我可不是你的水電工!」這句話,就跟所有標示這個事件的話語一樣,不過是非常平常的句子,是人們不經大腦就脫口而出的那種話。可這一句話,一直在我體內熊熊燃燒。不論是一再重複,或是社會政治評論,都無法減弱它的強度!這是「大出我意料」的一句話。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看到一身白袍、戴著塑膠手套的男人,一邊對我大吼「我可不是你的水電工!」,一邊把我痛打一頓。也許,他是看了當年大受歡迎的費南德·雷諾所畫的某幅漫畫,讓他脫口而出這句話。這樣的一句話,再次劃分了我眼中的世界,區分出醫生和工人、醫生和墮胎的女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階級。

「我可不是你的水電工」這句話,第一次讀到會令人費解,但只要把句子拉長,就會很好懂,即「我是醫生,不是你的水電工」。醫生的話暗含了醫生與水電工的不同,在當代醫療體系中,一個典型現象即人與身體的疏離,你的身體不是你的身體,是醫學的身體,具體表現則是,你說自己生什麼病,遠沒有醫生說你生什麼病有說服力。只有外在於你身體的醫生,才能定義你的健康與否。在醫學場合,醫生是權威,而在水電工的場合,水電工當然也是權威,但很多時候態度就不太一樣,你總可以跟水電工說哪裏有問題,也能提出更多意見。在零雨的《女兒》一詩中,她也羅列出大量的病症名稱與醫療器具,展現了這種疏離的效力。階級一直是安妮·艾諾非常在意的問題,這種階級意識裡的真實到底是什麼,它與語言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這也是為何,在搶救手術結束後,為何醫生的態度變得困窘不安,因為他發現「我」是大學生,並非隨便一個懷孕墮胎的窮女孩。「我」與他在同一個階層。

在《位置》/《一個女人》裡安妮·艾諾質疑了中產階級所教授給她(也是她後來躋身的階級)的知識語言的效力,在本篇中她也沒有放過。在小說開頭,她提到自己學生時期寫的一篇「超現實主義文學裡的女人」的論文,說自己玩弄概念很有一套,這些知識語言對她來說駕輕就熟。在這些作品裡,男人作家將女人形容為「男人與宇宙間的潤滑劑」,潤滑劑既是一種物化也是一種神化,總之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就是沒有正視過女性的真實。女性的真實是什麼?有一部分,如這本書裡提到的,「我」私下墮胎時拖著死嬰與臍帶奔走的身體性,也有對孩子並非總是充滿無敵母性的心靈。這些所流傳下來的知識的語言,所指涉的女性是不真實的,是沒有效力的。當她擅於玩弄時,她玩弄的不過是一套語言遊戲,這也是為何走過這一遭墮胎後,她發現自己再也無法駕馭這些語言,她看到了這些語言裡的千瘡百孔。連同這些語言背後的價值觀,也是安妮持續書寫懷疑的對象,如同下面這一段:

另一天下午,我走進馬內大道附近的一間教堂,聖帕提西教堂,我向教士吿解,為墮胎一事懺悔。我馬上就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我自以為身處光明,問心無愧,可對他來說,我是有罪之身。走出教堂的時候,我明白,自己不會再信教。

這也是為何我在讀到下面這段時,總覺得對於安妮來說,她逐漸偏離了那個象徵的世界,往無意義的世界靠攏了一些(那個她曾經脫離的階級):

我會到盧昂。那是個冷冽、陽光普照的二月天。我返回的世界,似乎不再是同一個世界。行人的臉、汽車、大學餐廳桌上的托盤,我眼中的一切似乎都蘊涵著象徵意義。但因為多得無可勝數,我只攫取了其中一樣。一邊是蘊涵太多意義的某些人、某些事物;另一邊,則是毫無意義的語句和字彙。我的神智無比清明,日夜如一,那是語言無法描述的狀態。我睡得很淺,我肯定自己一直是醒著的。白白小小的人兒飄浮在我眼前,就像朱勒·凡爾納的作品裡,被丟到外太空的狗骨頭,跟著太空人飄來盪去。

我想我必須停下手不再寫了,這篇已經寫了兩個小時,略感厭煩。在最後,我想指出這篇小說在如今讀來依然是挑釁的,「我」在墮胎後的結局,也就是我前面提到讀者與作者都懼怕奔向的那個結局,實則透過書寫後確立的真實裡,是陽光燦爛的花園。「我」並未受墮胎之苦,認為這是人生中最正確的決定,也並未輾轉不安,甚至意識到自己比其他母親懂得更多,因為自己的孩子既出生又死去了,這是難得的經驗,也是為何作品提到,「我殺掉的是體內的母親。」敘事者在書寫中發現,自己不僅殺了自己的孩子,實際上也殺死了自己,但這是一件好事,她認識了更深層生命的面貌,得到了重生。

我從不覺得自己犯了罪。我唯一譴責自己的部分,是我竟然讓這種事發生,卻不曾回顧這段經歷,就像一份被白白糟蹋的禮物。藉著這本書,我消除了這僅有的罪惡感。我所經歷的一切,包含了社會與心理的起因,但是其中有個理由,我再確定不過:正是發生了這種事,我才能有所頓悟。我的人生,也許只有唯一一個真正的目標:將我的身體、感覺、想法轉化為文字,也就是某種清楚易懂、普遍性的東西,好讓我的生命完完全全融進其他人的腦海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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