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茻
陳茻

異端思想研究者。無牌教育者。創作歌手。與點堂堂主。 工作相關寄到信箱:megachineseclass.work@gmail.com

閒散備課筆記:元曲

傳統上提及元曲興盛時都會提到元代的兩個點,其實都是有問題的。

傳統國高中課文還是會教到元曲,一般來說,這部分的概念未必有時間詳談。比較常見的元曲跟唐詩、宋詞,會被拿出來一起講。

傳統上也會教到四大韻文,所以會一併提及漢賦,但漢賦基本上因為篇幅跟生難字太多,不太會被選到高中課文裡,這部分有空再談。

關於元曲,文學史部分有幾個傳統說法,老師如果想稍微詳細點教,可能會談到元曲興盛的原因。

傳統上,提及元曲興盛都會提到元代時,漢人士大夫遭到壓迫,在政治上沒有發展空間,因此轉而將注意力投入在這些民間的作品上,與其他朝代傳統的讀書人有別。

壓迫的部分有兩個很常被拿出來講的點,一個是元帝國時期實行的四等人制,即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另一個,是元帝國時期對職業的分級制度,將行業分為十個等級,其中八九十末尾三項,分別是八娼、九儒、十丐。

這兩個制度實行後,身為漢人的讀書人完完全全就是被打壓到底了,加上沒有科舉制度可以翻身,這讓當時的讀書人地位低到不行。

然而,這兩點其實都是有問題的。

首先,我們找不到元帝國時期關於這兩種制度的確切記載,包含詳細實施的辦法、實行的年月等等。但根據其他的資料,卻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先說四等人制度。

這個制度以前我求學時候,歷史老師曾在台上教過我們,說明蒙古人如何透過種族將人分等級,還教我們怎麼區分這些。然而,這其實是教材刻意安排所致。關於四等人制目前可以找到最源頭的明確記載,來自清末的一個叫做屠寄的文人所寫的《蒙兀兒史記》。

後來可能到了民初,受到民族主義思潮影響,這個論述有了被更加確立的必要,才真正入了教材。錢穆的《國史大綱》似乎也有提到這個制度。

然而,雖然沒有明確的規定,就實際統計數字或其他資料來看,蒙古統治中原的這段時間,任用蒙古人之外的實際情形,「色目人」的比例確實高於「漢人」。

也有史料記載到,因為「色目人」的實際範圍有點模糊,有的人甚至為了更好的機會,想辦法去改變自己的身份,讓自己成為所謂的色目人。

關於色目人,學界存在許多爭議,我們這邊先不談。簡單總結來說,四等人制是後代學者根據蒙古統治時期實際的任官情形所歸納出來的分級,且存在爭議,並不是造成這些現象的源頭制度。

另外,關於職業分級的說法更是子虛烏有的,分別出自謝枋得的《疊山集》及鄭思肖的《心史》。

鄭思肖大家可能比較有印象,以前有一課叫〈失根的蘭花〉,談一些民族大義的沈痛情感,就有提到鄭思肖畫蘭花這件事。他和上面提到的謝枋得,都是由宋入元的遺民,有過失去祖國的家國之痛。

謝枋得大家可能不熟,不過以前讀書可能讀過一句「讀《出師表》不哭者不忠,讀《陳情表》不哭者不孝,讀《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這句話就是出自謝枋得的書《文章軌範》,不過貌似是引用他人的話語。

題外話不提,總之,將職業十等第制視為某些讀書人有點自我調侃意味的說法,可能會比把它當成確切存在的制度來理解要更貼合現實。

話說回頭,元帝國時期讀書人地位其實並沒有想像中低,那是肯定的。然而,較之前代,讀書人沒辦法走傳統的仕途,透過科考進入政壇,這也是肯定的。

這邊還有一個觀念需要釐清一下。南宋與蒙古帝國其實有過一段時間的重疊,西元1234年,統治北方的金帝國被蒙古所滅,當時南宋與蒙古是聯手的狀態。

而蒙古帝國定下「大元」這個國號,則要到忽必烈在1260年稱帝後,在1271年才被定下來。南宋則是在1279年正式被滅,以過去的中國正統史觀來看,元取代宋要到這一年才開始正視計算起。

這些史觀在今日看來都是很值得挑戰的,畢竟中國從來都不是一個延續的政權,領土也一直變動著。

譬如魏晉南北朝時期,傳統上很自然將這段時間的統治政權都納入中國正統的王朝中,正視分裂的事實。但是與北朝同樣佔有中原地區的金帝國,卻往往被排擠在正統之外。

我沒有去詳考造成這些差異的原因,但可以確定的是,金人其實將自己視為統治中原的正統王朝,也期待過長治久安之局面。且金帝國時期是有科舉制度的。

繞了一大圈,我是希望說明一下傳統將元曲作者視為被打壓的漢民族讀書人,將這些悲憤的家國情感一股腦往他們身上扣,其實是非常粗糙的做法。

隨便舉幾個例子來看,就會發現這個說法的問題。

以元曲四大家來說:

關漢卿生卒年不詳,身份認同上是否存在胡漢情節,我們很難找到證據。

白樸是嘗過流亡滋味的,他在金帝國滅亡前不久出生,父親是金國著名文人、樞密院的大官,詩人元好問是他的父執輩,國破後曾帶著他流亡過一段日子。但他會認為自己是金人還是漢人,這就值得思索了。至少,他不可認為自己是南宋人。

鄭光祖出生就更晚了,約在1260年左右,這時候蒙古已經統治中原一段時日了。其時南宋未滅,鄭光祖也不是南方人。

最有趣的當屬馬致遠。馬致遠是元帝國時期大都人,出生於1255年。他少年時熱衷功名,還曾任過官。後來因為官場不順遂,有點看破世事,才到處過著詩酒生活。

從馬致遠的例子不難看出,我們很難說元帝國時期有明確的打壓漢族讀書人之事實,至少馬致遠本人是當過官的。細究他後期的曲作,有許多對世事的慨嘆之情,但見不到那種被歧視的民族情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悔恨成分。

其他還有許多著名的元曲作者,我們也很難找到直接的證據,指出他們受到元帝國的種族或職業壓迫。元帝國時期雖然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科舉制度,但這只是讓文人們沒辦法依循過去的方式去任官,卻不代表蒙古人歧視讀書人。

一個政權任用自己的親、信掌權,這是十分合理的。在制度上,也處處要考量統治的方便性。

元帝國時期位居高位者,多半是蒙古的貴族,這完全不奇怪。但值得一提的,後期也漸漸有一些漢人擔任重要職務,偶爾我們也可以見到一些身份低賤的窮苦蒙古人的相關記載。

這些雖不能說明元帝國時期對待各族群是完全公正的,但已足夠我們指出,傳統上一直強調漢民族讀書人受壓迫,這個說法其實不太能直接被肯定。

更不用說透過這些指出:因為蒙古人歧視讀書人,是沒文化的民族這樣的說法。這樣的說法其實某種程度上都帶著一種漢族本位,甚至是優位的視角。

蒙古統治之初,是否行科舉考試制度一事,也一直在掌權者的討論清單裡面。試想,若非如此,怎麼可能後期突然又「恢復」了科舉呢?真的是因為這些讀書人的價值「終於」被看見了嗎?

更何況,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宋代讀書人地位這麼高,其實也是另一個特權階級。蒙古人有他們的特權階級,漢民族也有,只是取得特權的方式不同、進路不同、邏輯亦有別罷了。因為傳統的仕進道路被改換,後代許多讀書人對此罵聲不絕,畢竟難脫那種士大夫的菁英思維。

最後,後代重視的這些元曲作者,其實很少有由宋入元的文人,他們不是在金帝國滅亡前不久出生,就是一出生即是蒙古治下的人民。

真正由南宋跨度到元的文人,其實不常因為寫「元曲」而被重視,他們最被常看見的作品仍是詩文,有許多沈痛的遺民詩在此時出現,這與一般重視的元代文學主流又不同了,有興趣的人可以多注意。

這次的筆記就先寫到這,簡單記錄一下,供各位參考。

(原文發佈於2019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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