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花開(下)

飄逸的布簾隱隱透出一絲微光，擠進屋內的光線沿著窗的輪廓，在木頭地板上形成暖橙的色塊。

就連餐廳的陳設也給人一種正式感，一張潔白的長桌、餐桌兩側對稱擺放的椅子，以及成套的餐具，更凸顯家中一致的風格。

謝和熙猶記當季永晞領著她走近時，他父母微微瞠大的雙眼。桌上三人份的早餐，顯示他們昨夜的來訪無人知曉。

「……我回來了。」即使現在才說好像太晚了點。對上他父母略帶疑惑的眼神，季永晞回頭要藏在他身後的謝和熙去坐著，便逕自到廚房忙了起來。

在這極度不自在的場合，謝和熙向季永晞的父母打了聲招呼後，拉開季永恒旁邊的椅子坐下。

如坐針氈的她，只能緊盯季永晞的背影，他的動作不慌不忙而有條理，取出幾片吐司放入烤箱後，熟練地在煎鍋內打入兩顆蛋。反觀她，分明什麼也沒做腦袋卻像打了結，除了阿姨好、叔叔好之外，她連自我介紹也沒說，她不知該如何向他們介紹她自己。

她能感受到體內逐漸擴散開的灼熱，和冷得泛白的指尖。

「同學，妳叫什麼名字？」

順著聲音的來源看過去，季永晞的媽媽溫柔地看著她，向前微傾的身子正試圖緩解她的緊張不安。

在謝和熙眼中，她美得令人憧憬。

只要一眼就能清楚分辨，季永晞的五官和他媽媽簡直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在他們母子身上，謝和熙見證了遺傳的驚人力量。她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完美契合臉蛋的笑容，讓謝和熙一時之間忘了回應。

「啊！那個……我叫謝和熙。」

作為一個外人，被賦予餐桌上的話語權讓謝和熙備感壓力。

「和熙。」季永晞的媽媽覆誦。「很好聽的名字，給人一種溫暖正向的感覺。」

她展現出的善意，說服了謝和熙自己沒被排斥，甚至是受到歡迎的，她原本僵直的身軀才終於放鬆了一點點。她突然非常羨慕季永晞能出生在這種家庭，至少，無論是家中的成員或是父母親的關愛，都完好無缺。

季永晞的媽媽接著委婉地問起她與季永晞一同回到他們家中的原因，謝和熙自認有向他們說明一切的義務，於是她理所當然地省略了浪漫的火花，娓娓道來昨天季永晞非常熱心地陪她去探望她爺爺，然而回程時間已晚，季永晞擔憂她的安危，於是很體貼地讓她在家中過夜。

於此期間季永晞將做好的三明治遞給謝和熙，坐到她對面，沒對她的敘事發表評論。

簡化後的故事，把季永晞塑造得很替女生著想。只是沒了粉紅泡泡，熱心和體貼這兩個形容詞用在他身上顯然缺乏合理性。

謝和熙偷覷了眼季永晞父母的表情，前者不苟言笑地點點頭，對謝和熙的答案還算滿意的樣子，後者則半信半疑地揣摩季永晞的神情。

謝和熙也頻頻望向季永晞，不確定她這樣的說法恰不恰當，可惜當事人對兩人炙熱的目光視若無睹，沉默地吃著他的早餐。

「那麼你們應該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季永晞的媽媽不敢說自己對兒子有多瞭解，但除了面對永恒，她幾乎不曾看過他的感性，包含陪伴、擔心、體貼別人，更何況是把同學或朋友帶來家裡。謝和熙口中的季永晞，與她印象中的兒子出入太大了。

「呃……我們……」謝和熙支支吾吾的，看起來很可疑。

「他們是男女朋友啦。」季永恒在一旁看不下去，終於出聲了，他最擅長的就是一語道破。

這句話引發了一連串的反應，從頭到尾默不作聲的季永晞的爸爸被嗆到，摀住嘴咳了起來；季永晞的媽媽疑惑被解開，開懷地笑了。季永晞和謝和熙一致看向季永恒，他朝他們調皮地吐舌，一面用唇形說著：「我昨天都聽到了。」

謝和熙這才發現他對她的出現一點也不意外，要不是這裡是他的地盤，她真想給他一記肘擊。即使季永恒說的是真相，謝和熙仍不適應自己是季永晞女朋友的身分，但多虧了季永恒，餐桌氣氛用另類的方式被活絡了起來。

「這樣就說得通了，原來永晞是會對女朋友好的類型。」季永晞的媽媽不忘調侃一臉害羞的謝和熙。「談戀愛的事情不用太顧慮我們，我們不會反對。對吧，老公？」

原以為季永晞的父母是典型保守的家長，不過照這樣看來情況正好相反。謝和熙順著季永晞媽媽的目光看向他爸爸，他的黑髮當中參雜著幾根灰白的髮絲，察覺到謝和熙的視線，他微微露出淺笑，頰面浮出兩個酒窩，比他的微笑還淺。

「……嗯，隨便你們。」他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不知從何時開始，季永晞的事情他們夫妻一律撒手不管了。依據以前的經驗，愈是逼迫他去做些什麼，就愈適得其反。放手之後才發現，只要是季永晞發自內心想做的事，他就會做到最好，反而不會在缺乏管理的狀態下自甘墮落，他就是個這麼特別的孩子。

等季永晞的父母出門上班後，他們兩個才準備要離開。

謝和熙覺得很神奇，在這電梯裡的每次進進出出，都是帶著完全不同的心情。十二層樓的高度，正好讓她在電梯下降的同時沉澱起伏的情緒。

偷覷了眼站在她身旁的季永晞，謝和熙很想怪他剛才沒幫她解圍，但她的好心情讓她不管說什麼都不像在指責。

「胖熙。」

「嗯？」

季永晞猝不及防地喚了她，謝和熙這時才發現他似乎很喜歡這麼做。

季永晞望著微微仰著頭看他的她，吃飽喝足後，她的氣色看起來很好。或許有部分是因為她煩惱了一整夜的事，在早上順利解決了。

「下次在別人問之前，我們就先說吧。」季永晞的眸光定在她身上。

雖然已經和季永晞相處過一段時間，但每次只要他話只說一半，謝和熙還是常被他搞得一頭霧水。他不能期待她自動聯想出話的後半段是什麼啊！謝和熙在心裡默默抗議道。

「說什麼？」她動了動嘴唇。

「說我們在一起的事。」

經季永晞一提醒，這個令人害羞的事實使謝和熙腦中的線路又被燒斷了一次。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啟時，謝和熙還收不回她臉頰突然漲紅的呆愣表情，飛快步出電梯時差點與相向的陳承熙擦肩而過。

「謝和熙？」

被叫住的當下，謝和熙幾乎是立刻辨識出聲音的主人，她一回頭，就看見陳承熙消瘦許多的身形。但謝和熙沒發現，他臉上的表情除了顯而易見的驚喜，還有一閃而逝的失落，在他看清她身旁的人是誰之後。

陳承熙沒再說些什麼，他先是看看他的好朋友，又看看即將合併的電梯門，下一步要踩在哪裡似乎成為了他現階段最大的難題。

「承熙！」

即時反應過來，謝和熙的眼睛亮起，毫不遲疑地環抱住他。他真的瘦了好多，謝和熙圈住他的雙臂收得比以往更緊了一些。這兩天光顧著對季永晞心動地暈頭轉向，她不小心忽略了與陳承熙於此相遇的機率，差點忘了最初帶她走入這棟建築的不是別人，而是陳承熙，她的好朋友。

「季永晞，我想跟我朋友聊聊天，可以嗎？」謝和熙問完才想到，既然是鄰居，季永晞認識陳承熙的時間說不定比認識她還久呢。

看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季永晞根本沒有否決的權利。他點頭，只說了別錯過他們預計要搭的那班車就行。

為了不打擾他們獨處，季永晞走向大廳角落的座椅看起了手機。謝和熙沒發現，或許連季永晞自己也沒發現，他見到謝和熙親暱地挽著陳承熙的手時，有一瞬蹙起了眉心。

這微乎其微的一幕陳承熙卻察覺到了，他明白他一直以來暗自揣想的可能性，終有瓦解的一天。

*

「陳承熙，你最近是不是都沒好好休息？」原本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對陳承熙說，但仔細觀察後，謝和熙發現他不僅是瘦了，黑灰色還在他雙眼下方積累成兩塊半月形。

謝和熙起初的興奮一點一滴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股怒氣，源自於她對陳承熙的心疼。

顧不得陳承熙昔日壯碩的臂膀此刻看似快要被壓垮，謝和熙仍控制不住連珠帶炮的質問。

「你就算忙著比賽好了，身體還是得顧好啊！以前我在忙做作業的時候，你也叫我照顧好自己不是嗎？怎麼換成你自己卻做不到呢？」

謝和熙微怒的目光沒換到陳承熙的注視，他逃避她的眼神，像個做錯事被懲罰的孩子般垂頭喪氣，盯著腳下短短的影子。

「承熙……」謝和熙從來沒看過陳承熙這樣，她印象中開朗陽光的大男孩與現在沒有一丁點笑容的他太違和。當她伸手輕輕搖晃他的手腕時，甚至感覺不到他回握她的手有任何一點力氣。

「好啦，等等回家我馬上就會吃飯睡覺，不用那麼擔心我。」陳承熙佯裝出的輕鬆語調連不善察言觀色的謝和熙都覺得很假。

「你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啊。和熙，你不是還要搭車回宿舍嗎？我下次去找妳玩的時候再聊，妳們不要耽誤到了。」語畢，陳承熙輕輕拉開謝和熙攀著他的小手，用唇語有氣無力地和她道了再見就要轉身上樓。

「等一下！」那聲沒有回答得太快反而更令人起疑。謝和熙咬牙追了上去，擱住一心想逃離的陳承熙。

「承熙，你不想說沒關係，可是不要騙我……」謝和熙並不敏銳，但她辨別得出陳承熙話裡的心虛。

過去她的愛哭加上他的樂天，讓陳承熙總是擔任兩人之間安慰者的角色。至少，她想向陳承熙傳達，自己也能擔任他低潮時的依靠。

謝和熙的窮追不捨讓陳承熙無法再繼續偽裝下去，只是當他們都長大了，他發現說出實情已經不如以往容易。

「和熙，妳跟季永晞在交往嗎？」

謝和熙不知為何他問她這個問題時紅了眼眶，也不懂如何解釋他聲音裡透出的無助和心碎。

聽陳承熙的語氣，她和季永晞交往似乎不是值得開心的事，反而罪大惡極。她的臉上沒有喜悅，只是對他點點頭。

「我喜歡季永晞很久了。」他顫抖著聲音。

「妳還記得國小那張害妳被誤會的字條嗎？那是我寫的，我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很想跟妳道歉。」一口氣說完這些，陳承熙必須非常努力，才能壓低自己因激動逐漸上升的音量。

向他最好的朋友坦白的畫面他模擬過了好幾次，實際說出口還是讓他緊張到臉和脖子都漲紅了。

「對不起。」陳承熙顫抖著聲音說。

謝和熙愣著說不出話，恍然大悟自己的存在竟是最讓陳承熙難受的。

她沒有真相大白的釋然，更沒有任何想怪罪陳承熙的衝動。她不斷翻找過去的記憶，拼湊出那些她粗心大意下遺漏的細節，為自己沒有早點發現感到非常抱歉。

與良久沒有作聲的謝和熙對視，陳承熙第一次在她面前覺得尷尬。

「妳……妳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他搔了搔他的後腦，不敢再直視謝和熙。

「才不會，你不要亂想。」等謝和熙回過神來，她對陳承熙的話感到很慌張。「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

早點說又能改變些什麼呢？他沒對謝和熙這麼說，只是聳聳肩。他看見季永晞起身朝他們走近，卻在謝和熙身後的一小段距離停下，基於尊重沒有打斷他們談話。

「和熙，妳真的該走了。」陳承熙朝她淺淺一笑，比起以往張狂的笑容收斂了許多，他們已經長大了。他並不打算說出要她們幸福快樂的違心之論，也不打算目送他們兩個離去，要是再多看一眼，好不容易築起的堅強就會崩塌。

率先舉起手朝她揮了揮，他走進電梯。

「承……」還來不及和他多說句話，謝和熙只能在電梯門關上前，無能為力地看著陳承熙落寞的身影從她眼前消失。

「還有話沒說完？」季永晞問。

她搖頭。

回程的火車上，謝和熙托腮盯著窗外的風景發呆。

得知了事實，那些被她無意間忽略的蛛絲馬跡才浮現出來。是陳承熙藏得太好，還是她這個朋友當得太不稱職？

豔陽高照的天氣，天空難得藍地那麼乾淨。心中複雜的感覺是什麼謝和熙也懶得再去深究，只盼陽光和藍天將她的憂慮一掃而空。

季永晞心情也沒多好，說不上哪裡悶悶的。他望著坐在他身旁的謝和熙，正午的光線刺得謝和熙瞇上了眼，絲毫沒察覺到他的目光。

「謝和熙。」

「啊？」突然打破寂靜的季永晞讓謝和熙抖了很大一下，滿頭問號地看著眼神冷冷的他。

「妳和男生都那樣的嗎？不是擁抱就是牽手。」車廂內很安靜，有了去程的前車之鑑，季永晞本能地靠在她耳邊小聲問。

原來他很在意啊，第一次談戀愛、沒有經驗的謝和熙不知道該如何拿捏和異性朋友的距離。況且對象還是陳承熙。

「可是承熙是我的好朋友啊，有什麼關係。」謝和熙並不想把陳承熙隱瞞已久的性向透露給季永晞知道，因此找了別的藉口。

才交往沒多久，謝和熙懷疑自己總有一天會把季永晞氣死。此刻他的眼神像把刀一樣鋒利，讓她瞬間嚇出了一身冷汗。季永晞掄起拳頭，小力在她頭頂上敲了一下。

「妳真的很笨。」說完他就轉過身去不理她了。

哇……他吃醋也吃得太明顯了吧！謝和熙想，她吃他的醋還差不多。

「永晞，對不起啦。」看破季永晞與平常形象的反差，謝和熙極力憋著笑，搖晃季永晞的手臂撒嬌。儘管她不是很擅長，怪彆扭的。

「我沒有要妳道歉。」季永晞語氣放軟了，轉回來與她四目相對，謝和熙知道他在期待她的承諾。

「我……我不會再跟除了你之外的男生做出親密的舉動了，就算要我也會經過你的同意，這樣可以嗎？」謝和熙問得小心翼翼，看到季永晞嘴角揚起才鬆了一口氣。

「我也是。」他的酒窩一如往常地使她著迷。

時光飛快地令人屏息，列車的目的地通往的既是他們高中的最後一年，也是另一個新的開始。

而他們是如此等不及要相愛。

*

進入到新的學期，季永晞辭掉了咖啡廳的打工，專心準備接踵而至的模擬考和段考。學校老師把考生們當成血汗勞工在壓榨，各個桌上都疊滿了厚重的複習講義和模擬題本，然而付出代價卻有可能得不到酬勞。

儘管如此考生們仍奮力一搏，只為能如願以償拿到進入國立大學的門票。

而高職生要考的統測準備時間雖久了點，卻不代表謝和熙能閒著。她也同樣被逼近的大考折磨得心力交瘁，但幸好有與她共同努力的季永晞成為她的強心劑。雖然她天生就是笨了點，成績卻在季永晞的引領下一點一滴的進步了。

當謝和熙向她的室友宣布她的戀情開花結果時，房間內充滿了她們欣喜若狂的尖叫聲，兩人緊緊抱住她、恭喜她的樣子讓她有種自己不是交了男朋友，而是嫁了人的錯覺。如今她成了一匹黑馬，實力節節飆升，偶爾沉浸在成就感中的她卻被她們倆狠狠白眼，說她們只不過是缺了個給力的男友。

在這煎熬的時節，繁重的課業壓力往往成了情侶間分手的理由，外宿生的身分卻讓季永晞和謝和熙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擁有比別人更具彈性的時間經營感情。

他們並沒有天天膩在一起，因為彼此都需要自己的空間，他們也不想以男女朋友的名義束縛對方，這點兩人很快就達成了共識。因此他們見面的頻率不高，只有在真的很需要彼此、或者想見對方的時候，才會見上一面。

有時，謝和熙會在放學後直接去季永晞的租屋處。那是個跟她宿舍房間差不多大的小空間，整體以藍色和白色為基調。看過季永晞家之後，這裡絕對算不上豪華，但謝和熙卻喜歡這裡的溫暖，還有那盆養在窗邊的三色堇。

久而久之，這個空間就像被謝和熙攻陷的堡壘，多出許多屬於她的物品。她常用的馬克杯、她的固定坐墊，還有幾本厚重的講義。那時她捧著它們走進來，邊說宿舍沒位子放邊佔據季永晞半個書架。當房間裡她的東西快比季永晞的還多時，他打趣道自己彷彿一起床就能見到謝和熙的影子。

也因為有了更貼近他生活的機會，謝和熙才發現自己遠比想像中更喜歡季永晞。

她喜歡看他的手指輕巧地在電腦鍵盤上跳舞；喜歡他們兩個都以客人的身分走進咖啡廳；喜歡他明明不愛牽手，卻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接受她用左手手指填滿他右手的每個指縫。

喜歡他快睡著了卻故意說不累；喜歡他不經意把玩她捲翹的髮梢；喜歡他喊胖熙的「熙」時，酒窩出現的那一秒……

有關他的一切她都太喜歡了。喜歡到她沒想過，從早到晚為他心悸的自己，有天會為他心痛。

*

離學測僅剩三個月時，季永晞的班導強制他們留校晚自習。當晚季永晞趁走出教室透氣時打電話通知謝和熙這件事，她立刻笑著說沒關係。

季永晞才不這麼覺得。

「這樣我們見面的時間就變少了。」季永晞感覺謝和熙的從容讓他看起來像在耍賴。

「你怕孤單的話我去找你呀！反正你們學校又沒有禁止外人進入。」電話那頭的她天真無邪地說道。原來她不是特別從容，而是另有盤算……她是個行動派這點季永晞從不懷疑，他要她放棄這荒誕無稽的念頭，早點去睡覺。

沒想到隔天她真的來了。

雖說學校在放學後會對外開放，但一般而言校外人士仍被禁止進入教學區。所以當季永晞看到一個嬌小的人影透過欄杆的縫隙朝他微笑時，一度以為是自己累到出現了幻覺。

短短的十五分鐘下課，通常多半同學還是會留在座位上繼續讀書，季永晞也是，但今天他反常地第一個走出教室。

光亮的來源隔著一條漆黑的廊道，就是連接操場的草坪。不久前眼看四下無人，謝和熙循著開著燈的教室，踮起腳尖尋找季永晞的身影，所幸他剛好坐在窗邊，還真的被她給找到了。不過他讀書讀得太認真，吸引他的注意花了她一些時間。

又等了一會兒，謝和熙才看到他在暗暝的夜色中朝她跑來。

「妳就這麼有把握會遇到我？」他喘著氣，一開口不忘罵她莽撞，雖然有點開心。

「就碰碰運氣嘛。」她笑得沒有半點心虛，還從背包裡拿出一個保溫杯，交給季永晞。

「謝謝。」季永晞沒料到謝和熙會為他做這麼多，他其實是很感動的，反觀沒時間陪她的自己，似乎是個不合格的男友……從她手中接過保溫杯時，他反手握住謝和熙柔軟的手掌，彷彿這樣能把心意傳達給她。

「要謝謝我就要用行動表示。」謝和熙不懷好意地說。

「怎麼表示？」招架不住女朋友眼裡的狡黠，季永晞就算無奈也只能順著她的意。

「讓我抱一下。」她伸出不安分的食指，提出簡明扼要的要求。

「不要，我還沒洗澡。」而他幾乎沒考慮就拒絕了，腳步還不自覺退遠了些。

「啊——我不管啦！一下就好，拜託、拜託……」她跳上跳下，拿出季永晞不答應就不善罷干休的毅力。季永晞不得不被她的任性打敗，勉為其難地點了頭。

她開心地撲上去，這次就算她把臉埋進他的懷裡，他也不會把她推開。她滿意地閉上眼，讓鼻腔盈滿專屬於他的香氣，感受從他身上傳來的體溫。

季永晞的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任她肆無忌憚地將他抱緊；任他的心跳狂野地奔騰。

明亮的教室是夜裡校園唯一的光源，稍微遠離照光處就像與世隔絕，就像現在的他們。在謝和熙外套的一角被涼風吹起的那刻，季永晞才真正感受到天氣逐漸入秋了。

「呼，我快沒氣了。」謝和熙終於把頭抬起來，雙臂仍緊扣著他不放。他答應了讓她抱一下，但沒規定她可以抱多久啊！謝和熙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好近。

季永晞頭一低就能清楚看見她盛滿星光的眼睛、微翹的鼻尖，還有淡粉色的雙唇。他撥弄她額前凌亂的瀏海，不敢再想下去。

「我下次再來，你可以好好期待一下。」說完她就鬆開他，踏著輕快的步伐筆直朝著校門走去。

下課時間正好結束，季永晞熱得發暈，走回教室的路上心神不寧，連柱子後站了人都沒發現。

「原來抓姦在床就是這種感覺，超爽的。」

季永晞腳步一頓，只見他的前同桌邱毅森對他竊笑個不停，沒來得及反駁名正言順哪來的抓姦。

「哈哈！季永晞，我都有看到喔，原來你已經名花有主，那些拜託我牽線的女生要失望了。」邱毅森邊走邊用手肘頂了頂季永晞的肩膀，握有季永晞的把柄讓他充滿興致。「不過，我還真看不出來你是會跟女友放閃的那種人耶，雖然挺低調的啦……」

他承認他們剛才藏得不夠隱密，但與謝和熙獨處的畫面被別人目睹，讓季永晞渾身不舒服。

「喂，你不要到處亂講。」季永晞與邱毅森同班三年，他掌握最新消息的功力季永晞領教過了，根本就是當娛樂線記者的人才。

「連這種事也要講？我才沒那麼無聊。」他若無其事地走回他的座位。

季永晞依然不放心，提醒自己記得告訴謝和熙下次來之前先打個電話給他。轉開保溫瓶瓶蓋，季永晞啜了一口，是謝和熙最愛的抹茶拿鐵。想著她為了他特意繞遠路去一趟咖啡廳，季永晞頓時充滿動力，繼續提筆算數學。

*

隔周三晚自習的下課時間，從洗手間回教室的路上，季永晞聽見後走廊一陣騷動。

老師不在，隱約能看見人群中央站著某個嬌小的身影，像珍奇異獸般被大家團團圍住。圍觀的同學見季永晞回來，聲量竟更大了，紛紛讓出了一條路給他。

順著大家的目光，映入眼簾的是謝和熙神色焦急的臉龐。同樣相遇走廊、同樣擠得人滿為患，儘管與謝和熙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已經很模糊，季永晞仍能勉強回憶起眼前她的慌亂與畏縮，就和當時的她一樣。不管人多嘴雜，季永晞立刻當眾人的面拉著謝和熙的手逃開。

跑到玄關後，他們的步伐才漸緩下來。方才拉著謝和熙離開是季永晞下意識的舉動，此刻他看著緊抓他的手、一臉欲哭的謝和熙，眼底滿是錯愕。

「季永晞，對不起……我好像又給你添麻煩了。」停下腳步之後，謝和熙的眼裡立刻盈滿了淚水。

眼前的她把他從連續好幾日的考試訓練中拯救出來，快要被單調的生活麻痺成機器人的此時此刻，謝和熙的眼淚讓他回憶起自己是有情感的。

「不對，是我沒有保護好妳，對不起。」他牽著謝和熙走到校門，腦中臨時搜索不到任何安慰的話語，只好輕拍她的後背，而他的笨拙讓她破涕為笑。

「可以告訴我妳為什麼在那裡嗎？」

他們駐足在校門旁邊，除了在打盹的警衛之外沒有別人。

「我站在和上次一樣的地方，被你的同學發現了。他們說你在教室等我，要我跟著進去，所以我才……對不起，我真的太笨了。」謝和熙的鼻子紅紅的，為自己的傻勁感到很內疚。她知道季永晞是個注重隱私的人，鐵定不喜歡她出現在同學面前。

「沒事，我比較喜歡妳笨笨的。」季永晞說的是實話。

謝和熙擺出了一臉不信的表情，但她的天空總算不再烏雲罩頂。

「下個禮拜五空出放學時間給我好嗎？」一顆雨滴大小的眼淚依然含在眼角，謝和熙猶豫了一下才吶吶問道。「你來宿舍找我，我發誓我一步也不踏進你們學校校門。」

「嗯。」雖然季永晞曾說過太晚就不要見面，但他已不曉得是第幾次為她破例。

他們約好了。

就這樣送走了謝和熙，等季永晞再度回到教室，每個人都乖乖待在自己的座位上，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但正是這異常安靜的氣氛，更確定有些什麼已經來不及挽回。

放學時間一到，累積了一整天的疲勞加上剛才的突發事件，季永晞周圍彷彿散發著森冷的寒氣，使同學們敬而遠之。

季永晞在班上沒有固定的群體，但他許多方面傑出的表現與比外表看來好相處的性格，總會吸引別人主動靠近。雖然他擁有不錯的人緣，大家卻不曾聽說過他與誰交心，連和他比較熟的幾個朋友也沒有過。

因此，季永晞常成為同學們私下談論的主角。尤其在學校班級數少的情況下，幾個老師眼中的優異學生、具有話題性的男男女女，被其他班級議論的機會也就更高了。

但實際上同學們與季永晞的互動就像井水不犯河水，他們不會硬去探問季永晞不願多談的私事。然而，剛才的事件讓旁觀者之中的某些人意識到，他們一時的心血來潮無疑是在侵犯季永晞的底線。

將書包甩上肩頭，季永晞一聲不響地走出教室。

「那個……」邱毅森早就埋伏在後門擋住他的去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其他人頻頻回望，不敢太過明目張膽。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出去的。」即使是公認的厚臉皮，知道自己不對的邱毅森也免不了放下身段認錯，向季永晞解釋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

「是我先發現到她站在外面，不小心脫口而出她好像是季永晞的女朋友。結果沒想到大家都很好奇她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就提議先把老師支開，再把她騙進來教室。我一個人阻止不了他們，對不起。」

季永晞瞥了眼他因愧疚微微向前鞠躬的身子，沒回應他的道歉就離開了。

即使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他也向來努力不去在意流言蜚語，但光是想到謝和熙的單純被利用這點就讓他無法忍受。

以為這場小插曲很快就會平息，季永晞到隔天才明白不能小看八卦傳遞的威力。

肩負龐大壓力的高三生們除此之外沒別的消遣，因此只要有條導火線，一點小火花就能引爆全場。他和謝和熙的事就像這樣，一下子在全年級傳得沸沸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