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蒸
茶碗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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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花開(上)

也太丟臉了吧……


額頭上的痛楚漸漸淡去之後,這句話在謝和熙終於恢復正常運作的大腦一閃而過。


幾秒前車廂內傳出「砰!」的一聲巨響,引發了一陣騷動,無論坐在前排或後排的乘客爭相探頭,想弄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這之中有不少人目擊到方才驚心動魄的那一幕,就算什麼意外也沒發生,此刻的兩位肇事者,姿勢說有多曖昧就有多曖昧。


「所以說時代變了啊。」


長輩們窸窣的耳語迴盪在這狹小的密閉空間,現在兩人交疊的身影正是可以拿來大做文章的鐵證。


礙於整個車廂的視線都集中在謝和熙身上,似乎在譴責她的冒失,謝和熙壓根沒有在大庭廣眾下露面的勇氣。她的臉下意識就往季永晞身上埋了埋。


謝和熙沒察覺這舉動有如在湖水中央投下顆小石子,使平靜無波的湖面泛起陣陣漣漪,就如同她讓季永晞原本規律的心跳亂了方寸。


等待這場小風波稍微平息,周遭不再有朝他們指指點點的動靜,季永晞率先將她推開。


「妳沒事吧?」話是對著謝和熙問的,不過季永晞並沒有看著她。


一下子從溫暖當中抽離,謝和熙愣了愣,對不起,她闖禍了。季永晞在生氣嗎?推開她之後,他縮回手的樣子好像連再觸碰她一秒也不願意。


而她不知怎麼搞的,身體裡好似有一股氣在緩慢膨脹,呼吸頓時變得難受。


有這種感覺的自己好奇怪。


「嗯,我沒事。」謝和熙眼中的光芒黯了一階,拾起躺在地上那本無辜的小說,還有意外從書中掉出的書籤。


那個書籤看起來很舊,四個角都被磨平了。書籤的中間看得出破損的痕跡,原本應該是一朵花吧,現在只剩下兩片花瓣,儘管有些泛黃,還能勉強辨識得出花瓣黃、白、紫色相間,這種花她再熟悉不過。


沒時間多看一眼,謝和熙把書籤夾進書裡,交給季永晞。


除了那聲謝謝之外,直到下車之前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坐在身旁的季永晞,謝和熙知道,他雖一臉倦容,卻再也沒闔上眼皮。


*


一出站,天色已經全暗了,亮晃晃的路燈在黑夜中作為指引,但思緒飄遠的謝和熙卻在這片燈海裡迷失。


她的腦海自動建構出幾條通往小學和國中的路線,雖說自己在此地成長,但生活圈僅僅只有每日往返上放學的必經之路,頂多再把學校前後幾家常去的小吃店算進來而已。


當時從大老遠跑來還沒有家長接送的,全班大概只有謝和熙一人。老師們誇他是獨立的好孩子,可從沒有人教她如何獨立,是親情的失去逼她學會獨立。


她憶起因為發現一條捷徑而滿足的自己,還有對同學在校門口與父母揮手道別,感到羨慕不已的自己。想到這些,差點被遺忘的記憶牽起謝和熙的嘴角,半是快樂,半是傷感。


「上次和永恒聊天,他說你們家在這附近。」謝和熙突然出聲,口吻像是在解釋,亦像在確認。但其實她說這話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找回沉默之前,他們是怎麼相處的。


她聽見搶在引擎聲呼嘯而過之前,季永晞短短地應了聲嗯。


可以再陪我去個地方嗎?


「那你快回去吧。」謝和熙把到了嘴邊的問句硬生生吞了回去,朝季永晞擺了擺手,自己則轉向另一頭的公車站牌。


隻身前去與爺爺見面,對謝和熙而言還是第一次。距離上次的探視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隱約記得舅舅把嚎啕大哭、賴著不走的她從地上拖起,扳著臉叫她安靜的神情。彷彿忍著沒在療養院破口大罵叫她閉嘴,是在替她保留所剩無幾的尊嚴。


她沒有尊嚴,應該說她很樂意拋棄尊嚴,只為和爺爺待在一起久一點。沒說破的是,舅舅要維護的是他自己的尊嚴。


行前謝和熙認為有人陪著她一起,她就不會潰堤。事實上,內心深處早已做好無論如何都無所謂的覺悟了,自己去也無妨。


「胖熙,等一下。」


假裝沒聽見季永晞的叫喚,謝和熙加快腳步。她自己去也無妨,天晚了是藉口。


「謝和熙!」季永晞不知何時趕上了她,擋在她的面前,眉心微微蹙起,看起來有點生氣。「為什麼不理我?」


這句話真不適合他。


一面這樣想著,謝和熙停下腳步,突然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幼稚。她思索著從與季永晞見面起發生的每個片段,想替自己不尋常的行為找到一個最合理的解釋。


稍早前的經歷像幻燈片,一幕幕閃過謝和熙的腦海。


她知道她在為季永晞推開她而賭氣。


即使是一個小小的舉動,就足以讓她迄今仍耿耿於懷,她從那刻起開始懷疑季永晞對她的喜歡還算不算數,她覺得這樣想的她很自私,對自己的厭惡感頓時油然而生。

謝和熙沒留心季永晞剛剛喊的是她的名字,她的本名,她從沒告訴過他她的本名。


「天晚了,」她小小聲咕噥、視線游移,臉上是大寫的心虛。天晚了只是藉口。「你回家吧。」


無聲地嘆了口氣,季永晞的怒氣稍微平息。


「妳家在那個方向?」


謝和熙搖頭。


「那妳要去哪裡?」


「找人。」


「誰?」


「我爺爺。」


剛才費盡心思想隱瞞的事,這會兒三兩下就被季永晞問出來了,謝和熙感嘆自己意志力的薄弱。她討厭看到季永晞對她生氣,即使只有一點點也不。


她不知道季永晞見她從實招來,忍住了想拍拍她的頭,稱讚她很棒的衝動。


「我陪妳。」


沒想到這段對話的最後,停留在一個令世上所有女孩心動的肯定句。謝和熙來不及反應,預備好的推託之詞還沒派上用場,一輛公車就從他們面前疾駛而過,兩人匆匆朝它閃爍的車燈奔去。


公車駛離市中心不用多長的時間,至少比想像中短,可能是因為見了市區的繁榮,會以為那就是整座城市的全貌。但打個比方來說,一座城市可以縮小成一盆三色堇,人們的目光集中在最亮麗之處,其他地方任它雜草叢生。


坐落在此處的療養院也是相同的概念吧。


獨棟的水泥建築只開了幾扇小窗,看起來沉悶地使人喘不過氣。一旁就是廢棄的工廠,倒臥的鐵桶和角落堆置的紙箱,外加搖搖欲墜的鐵皮屋頂,鏡頭拉遠後的景象完美詮釋了事物醜陋的一面總是被屏除在外,世人眼不見為淨。


要不是窗內隱約透出刺眼的白光,謝和熙不敢相信有人在這裡生活著。


她的手握緊拳頭,大口深呼吸了幾次,隨即踏出腳步,進入這座看見外觀就使她感到恐懼的牢籠。季永晞走在她身後,一直到下了公車,他才知道謝和熙說的要找爺爺是來到這裡。


畢竟謝和熙從沒和他提過她的家庭,他擔心自己的出現會讓謝和熙有隱私被窺探的感受,一時之間有些後悔自己不分青紅皂白就執意跟來。


「那個……」


謝和熙出聲打斷在櫃檯聊天的兩名護理師,突然插入談話的第三人似乎嚇了她們一大跳,兩人將目光轉移到謝和熙身上。


「我是謝常益先生的家屬。」


「呃,是。現在這個時間他應該在用餐,妳們請跟我來。」


其中一位護理師走出了櫃檯,引領她們前往餐廳之前還與同事交換了下眼神,像在為有人出現感到不可置信。


經過一道昏暗的長廊,餐廳的光源和她們從外面看進來的一樣,是一片死慘慘的白。


在這裡鮮少有人圍聚在一起吃飯,相反的,出奇地安靜。座位零散地像是每個人都霸占了一塊空間,一個小圓桌即為一個世界。


謝和熙通過中間的走道,左顧右盼尋找爺爺的身影,她瞧見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空洞的神情,突然很害怕爺爺也是這樣。


走到最後一排,只剩下靠近牆角的位置坐著兩個人,靠近她的那側,她認出了是爺爺的背影,謝和熙的目光釘在他單薄的身軀上,遲遲沒有挪動腳步。


季永晞一直都安靜站在她的身後,他是個幸運的孩子,沒有親人住在安養機構,但同時他對無法體會謝和熙的感覺感到抱歉。


見謝和熙站在原地良久,季永晞走到她的身旁。


他看著她的眼淚在眼球表面覆上一層薄霧,匯集到眼角後奪眶而出,幾滴沿著頰面,幾滴滑過鼻樑、鼻翼、嘴唇、下巴,如春雨一般直直落下,浸溼了她腳邊的一塊地毯。


她的肩頭微顫,緊貼身側的拳眼代替她說明了她現在有多壓抑,忍住不哭出聲音。


季永晞看著這樣的謝和熙,感覺身體不是自己的,既無法分擔她的情緒,也無法給予無濟於事的安慰。


最後他只是遞出了幾張面紙,謝和熙卻搖了搖頭。


等她稍微平復了些,她像隻貓一樣用衣袖拭去爬了滿臉的淚水。


謝和熙看到爺爺閉口回絕護理師送到他嘴邊的湯匙,淡漠地凝望窗外。他看起來虛弱無力,背又比上次看到更駝了。


看到這樣的爺爺,謝和熙回想不起以前趴在他寬大的背上的感覺,對小時候的她而言,那就是所謂浩瀚。


眼淚像河水般無情,沖刷掉她小時絕無僅有的回憶,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她不再熟悉的爺爺。


她努力端起微笑朝他走去。


「爺爺!」她朝坐在對面一臉無能為力的護理師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捧住她拿在手上的飯碗。


謝和熙把椅子拉到爺爺旁邊,如此靠近地看著他,才發現殘忍的歲月又在他臉上劃下幾道痕跡。


「我好想你。」


爺爺顯然對坐在身旁的她毫無頭緒,但如今他連“妳是誰”也不問了,彷彿得到的解答毫無意義。


謝和熙也不再指望他記得,畢竟爺爺沒有錯,是記憶丟失了他,就像他的家人對他做的一樣。


她重新舀了一口飯,鼓著腮幫子把它吹涼後,像在哄小孩般把嘴巴張得大大的。


「啊——」


或許是她的表情很新穎,爺爺瞪圓了雙眼,模仿她怪異的模樣,一口飯便安全無虞地抵達他的口中。


儘管咀嚼和吞嚥的速度十分緩慢,爺爺的味覺開關像就此被啟動,之後的每一口他都乖乖的張大嘴,像一開始謝和熙示範的那樣,直到飯碗見底。


「好了!」最後一口飯送入爺爺口中,謝和熙無比自然地用紙巾擦掉他嘴角的食物殘渣。「爺爺,你好棒喔。有吃飽嗎?」


見他微微頓首,謝和熙才終於展開了笑靨。


「以後也要像這樣,乖乖把飯吃完喔,知道嗎?」


這次爺爺沒再點頭回應,反而吶吶開了口。


「不要哭。」


準確來說,他幾乎沒發出聲音。他移動唇形,用盡肺部的力氣擠出三個氣音。


他說出的這三個字像裝在泡泡裡,很快就破了,破在謝和熙的耳邊,只給她一個人聽到。


爺爺像對葉片上的露珠感到好奇的孩子,伸出食指沾了沾謝和熙的臉,擴散開來的濕潤讓她有了自己在哭的實感。


她微弱地抽噎了起來,但是眼淚和微笑並存在她臉上並不矛盾。


季永晞從剛開始就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著謝和熙和她爺爺,如果每個人都有不想被人看見的黑暗面,那麼他明白這就是謝和熙的。


於是他全程僅作為陪伴者的角色,站在遠處看著他們,看到她掉淚時心頭跟著擰了一下,看到她笑瞇了眼時,跟著鬆了一口氣。


意想不到的是,謝和熙把心情整理好之後,朝他的方向招了招手,幫他挪了張椅子到她旁邊。


目睹了謝和熙最真實的一面,季永晞覺得自己和他們待在一起完全就像個外人。他禮貌地微笑,像平常面對其他長輩一樣。


「爺爺,他是我的朋友。」


謝和熙這樣向爺爺介紹,儘管那聲爺爺好像與他無關。他吃吃地望著季永晞,對他很感興趣的樣子。


季永晞回望他,他在爺爺的眼睛深處,似乎可以看到和謝和熙一樣的靈性。


他朝爺爺點點頭作為招呼。


好一大段時間,謝和熙不斷和爺爺說著她自己的事,大至她的夢想,小至她的一天做了些什麼,無論事物有多瑣碎,她鉅細靡遺地全告訴了爺爺,就像她之前總停不下來地和季永晞說那樣。


季永晞常覺得自己的記憶力比不上謝和熙,她的記憶是從生活中捕捉下來的剪影,從她口中說出來感覺還活蹦亂跳的,就像她的人。


瞧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一下說學校哪個老師很討厭、派了很多作業,一下跳到室友對她很好,叫爺爺不要擔心她。沒有關聯的話題一個接著一個,爺爺盯著謝和熙的鞋尖,看起來聽得很專注。


「不好意思,開放家屬探訪的時間結束了。」


說話說得太起勁,謝和熙這才意識到整個餐廳空蕩蕩的,其他人似乎都回房就寢了。再看看手錶,接近九點半的時間,還來得及搭上末班的區間車。


她站起身,想給爺爺一個擁抱,雙臂要環住爺爺的同時,他卻躲開了。


謝和熙笑笑地聳肩,不以為意的樣子。對爺爺來說,現在的她已經不是他的誰了,一個陌生人唐突的肢體接觸,換作是她也不會接受。


她轉而輕握他的手當作道別,和季永晞一同走回那個昏暗的廊道,透出光的盡頭又是另一個世界。


他們在候車亭坐了一會兒才等到公車,謝和熙從車窗往外看了這棟水泥建築最後一眼,牢記不久後的將來,要把爺爺接來一起住的夢想。幾年來這個願望不曾改變,等她有能力,她一定要讓爺爺過上平凡而幸福的日子,就像她幻想中的那樣。


「胖熙。」


公車上只有他們兩人,季永晞卻用說悄悄話的音量打斷她的思緒。


「怎麼了?」她也以同樣的音量回。


「妳要怎麼回家?」過一站後有個乘客上了車,季永晞無意間挨著謝和熙,在她耳邊輕聲說道。謝和熙看著他稍微湊近的臉,有點想告訴他這樣講話害她耳朵癢癢的,最後還是忍住了沒說。


另一邊的季永晞則注意到謝和熙哭紅了的雙眼還泛著水光,現在腫得只睜開一半。


「我要回宿舍。」


「現在回去太晚了。」季永晞想到媽媽明早大概也會這樣叨念自己。「在我家住一晚,我們明天再一起回去。」


聽季永晞的語氣,謝和熙知道他是真的在擔心她太晚回去很危險。


這不是個邀請,單純是個軟綿綿的命令。謝和熙在腦中催眠了自己十次不要亂想,幸好公車內除下車鈴外沒有其他燈光,季永晞大概看不見她紅透的臉。


「嗯?」他又拋了一個疑問詞,口氣輕得像謝和熙是他寵著的孩子。


「可……可是你爸媽也在,不是嗎?」


「等我們回到家,他們應該在睡了吧。」季永晞瞥了眼窗外,「明天早上我會和他們解釋。」


謝和熙猶豫地絞著手指,她一個陌生的女生隨便進到別人家,不知道季永晞的爸媽會怎麼想。


「妳之前也幫過永恒啊。」


聽他提起這件事,謝和熙找不到別的理由拒絕。何況她累得有點神智不清,要是在火車上睡過站真的會沒完沒了,遂點頭答應。


*


「現在才發現會不會太晚了點?」


電梯門大開,季永晞含笑說完這句話,示意要謝和熙走出電梯。


謝和熙雙脣微啟,一副傻愣的表情,不敢相信她聽到了什麼。


偌大的空間,視野極佳的樓層,謝和熙看著季永晞出了電梯後走向其中一戶,從背包裡掏出鑰匙,開了門鎖。緊接著還有一道門……


「你剛剛說什麼?」謝和熙像靈魂出竅了般,慢悠悠輕扯了季永晞的書包背帶。只見季永晞用食指比出了噤聲的手勢,謝和熙才意識到她的音量不小心大了起來。


「進去吧。」季永晞輕聲說,謝和熙踏進來的同時,他把身後那扇門鎖上。像在趕羊似的,謝和熙心想,而她就是那隻羊。


此刻她感覺到自己像誤上賊船,還暈船了……


謝和熙躡手躡腳地走進季永晞家的客廳,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二次見識到一間房子竟可以這樣寬敞,光是把客廳的家具搬空,就可以打籃球,還是打全場的。


「嘿。」


在謝和熙端詳客廳的擺設時,季永晞突然出聲,當然音量還是輕輕的,不過謝和熙抖了一下。


他要她淋浴完早點休息,手裡不知何時拿了一條浴巾,一邊把它交到謝和熙手上,一邊叮嚀浴室在走道右邊第三間、水龍頭往左邊轉是熱水、吹風機在洗手台下面的櫃子……這一切看來詭異卻發生得如此自然。


謝和熙點點頭,有一半聽不進去,順著季永晞的話沿牆面數了三間,左邊……呃,不對,是右邊……每扇門都長得一樣,當然會搞錯。


關上浴室的門,謝和熙的背抵著牆,心跳和她一樣遲鈍,直到現在才開始加速。


故事要從十五分鐘前講起……


下了公車,馬路上的車流少了很多,他們倆以散步的速度走到季永晞家。這一帶有棟氣派宏偉的高級住宅,陳承熙家就在那裡,沒想到季永晞家也在附近。謝和熙似乎和這裡特別有緣,就學的這幾年輾轉各處,最後還是繞了回來。


他們在密集的樓房及小巷內穿梭,離那棟高聳的大樓愈走愈近,謝和熙的腳步只是不斷地往外偏,她其實不太喜歡高大的建築物,它招搖的像在威嚇似的,震懾住所有經過的人。


沒想到季永晞直接走了進去。


他回頭看了謝和熙,站著等她跟上。


謝和熙邊走,所見的每個景物都在幫助她把時光倒流回從前。“叮”一聲開啟的電梯廂門,她和季永晞一前一後走進去。


電梯四周的鏡面反射出她,不只是現在的她,更清楚的是濃妝豔抹的她,這算是她小時候的心理陰影之一,她永遠不會忘記陳承熙的傑作。還有她身後的季永晞,他正抬頭凝視顯示螢幕上變換的數字。


種種明不尋常,她卻沒注意到的巧合,逐漸浮上了檯面。


「季永晞。」謝和熙沒有改變姿勢,也沒有回過頭,她透過鏡子看見季永晞轉過身,與鏡子裡的她對視。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她知道這樣問真的很奇怪,但季永晞會懂的。他是在笑嗎?臉上的表情不明顯,但酒窩騙不了人。


「現在發現會不會太晚了點?」


「叮。」電梯開門的警示音在此時響起,他的反問,說明了答案是肯定的。


事情就是這樣。


簡單沖澡之後,謝和熙頂著半乾的頭髮,努力不發出一丁點聲響,踮著腳尖走回客廳。季永晞不在那裡,她發現季永晞家的落地窗和陳承熙家不同,只佔了半面牆。另外半面被米白色的落地窗簾遮住,從縫隙看出去,藏在玻璃拉門和紗門後的,是一塊凸出的半圓陽台,從屋內延伸到夜色之中。


陽台的地板上擺著好幾盆三色堇,沒有陽光,它們稱不上朝氣蓬勃,但至少花瓣鮮明飽滿的色澤,看得出悉心照料過的痕跡。


「胖熙。」


季永晞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從背後叫住她。


謝和熙發現自己從縫隙窺視外頭的樣子很鬼祟,面對季永晞,她頓時感到羞赧。


季永晞走向她,主動把玻璃門拉開,和謝和熙一起走了出去。


她感受拂過臉龐的涼風,蹲下來欣賞一盆盆三色堇。每朵花都是黃色、白色、紫色,甚至紅色的排列組合,在每個紅褐色的花盆僅僅簇擁著彼此,這裡是她的樂園。


謝和熙很開心,從裡到外的疲憊被這些花洗滌了一次。季永晞蹲在她的身旁,他們的肩膀偶爾相碰,又像產生靜電似的分開,剛沐浴完的香氣融在一起,兩個人是一樣的味道。


她突然覺得季永晞是誰都不重要了,好吧,就算季永晞是當年那個令她火大又目中無人的臭小子,她也不在意了,因為現在在她身邊才是真正的季永晞,她理解現在的他勝過於過去的他。


不過既然都相認了,誤會還是得澄清一下吧……


「欸。」謝和熙用手肘頂了下季永晞。


當秘密不再是秘密,她的舉止竟大膽了起來。想起她一人被蒙在鼓裡任季永晞擺布那麼久,前些日子面對季永晞時的矜持顯得很可笑。還是說,和季永晞待在一起,她永遠只有被欺負的份啊?


「幹嘛?」好像表明了身分,季永晞好像也輕鬆了不少。


「那些紙條一張都不是我寫的,我也沒有跟蹤你回家。」謝和熙只要想到自己當初被那個男孩罵的莫名其妙,心裡仍能感到一陣委屈。不過原來季永晞小時候脾氣這麼差,這個小把柄被掌握在謝和熙手裡,她想報復的決心也算是被平衡了。


「嗯,對不起。」季永晞的目光很誠摯,因為他無能為力改變過去的自己。


「沒關係啦。」以前的她絕對沒想到,要到季永晞的道歉原來那麼容易,也許是情況已經不同了。但自己過了這麼久還找他算帳,聽到他的道歉,謝和熙反倒不好意思了起來。


「我只是想,你當時會誤會我,可能是因為你不夠相信巧合。」謝和熙低著頭,就算參雜著些歪理的成分,她還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就像三色堇的書籤,我一直以為我買到的是獨一無二的,結果卻看到你的和我一模一樣。所以說巧合是可能發生的啊!而且發生在我們兩個身上的剛好多了點。」


「就……就這樣。」


季永晞太安靜,謝和熙只好再補一句,期望他能聽懂她沒有邏輯的敘述。


「還有,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謝和熙總算問出口了,上揚的語尾說明了她有多好奇。


「從一開始。」


「一開始?」謝和熙重複了一次,那季永晞真是夠過分的,瞞了她那麼久。


「那妳呢,為什麼認不出我?」看出謝和熙在為她自己打抱不平,季永晞巧妙地把問題歸咎回她身上。


「你還敢問,你那時候的眼神超級凶神惡煞,我根本不敢看你。」她很放肆地一吐為快,不知道現在是誰比較凶神惡煞。


「現在怎麼就敢?」


「現在……」


謝和熙說這些時腦袋暈呼呼的,她抬眸,看到季永晞的蹲姿不知何時換成了抱膝的坐姿,頭抵著膝蓋,側著臉看她。


這個角度使他下顎的弧度更明顯,看著她的眼裡盛裝的盡是滿滿的溫柔,柔和地像在引誘。總之他犯規!謝和熙不說話了。


「還記得妳當時對我說過的話嗎?妳說,妳不可能喜歡上我。」


季永晞訝異自己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這些,也許謝和熙明白他的心意之後,他面對她可以很坦率。


謝和熙努力回想,好像真有這回事,還說得信誓旦旦的,她覺得當時的自己真蠢。


「所以我想,如果妳不喜歡我也沒關係,我喜歡妳就夠了。」


這句話接續了上次未完的告白,臨時到謝和熙毫無心理準備,只能吃驚地看著笑得很無害的季永晞。


不同於那次的青澀而認真,季永晞的這個表情是她是第一次見。謝和熙不敢眨眼,深怕這美麗的一刻轉瞬即逝。


其實,她還有個小小的夢想,就是讓季永晞的每個表情都屬於她。她沒有告訴爺爺,也沒有告訴咖啡廳的三色堇,因為她認定不可能實現。


對視的同時,季永晞和謝和熙懷著不同的心思,他覺得她看著他的雙眼很清澈明亮。他心想,天空中看不見的星星,一定全跑到謝和熙的眼睛裡了。


上次拒絕季永晞之後,謝和熙想了很多,愈是感受到季永晞的真心,愧疚感就愈是折磨她。她忘了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也好,坦然面對自己,絕對比別人對他們做出的評價重要。


她因為李恬安說她一無所有,配不上季永晞就動搖,很自動地接受李恬安話裡的自己。就算李恬安的刻薄著實傷害了她,但她會覺得被傷害,一方面也是她承認了那些話。


「胖熙,妳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們在一起妳能帶給他什麼?」


「妳可以跟上他的腳步,還是害他跟妳一起停滯不前?」


「依我來看,你們兩個一點都不適合,各方面都不適合。」


想起這些,謝和熙手背被刮傷的地方,又隱隱作痛了起來。儘管輕微的小傷口過沒幾天就痊癒了,但看不見的地方仍在淌血。


「妳就傻傻地以為永晞也會喜歡妳嗎?像妳這種跟小孩子一樣的人。」


在李恬安高傲的姿態面前,謝和熙根本不堪一擊。


「我想起來了,我說過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喜歡上你。」等謝和熙再度開口,她的下唇印出了兩個小小的齒痕,那是她焦慮的痕跡。


季永晞把眼移開,雖然謝和熙的答案在預料之中,但他已無法裝出不在乎的樣子。


「但是,」謝和熙細小的聲音像釘子,一字一字鑿在在季永晞心上。「這個預言似乎是錯的,我寧願違背我的承諾喜歡你。」


聽見她的告白,季永晞驀然抬首,臉色被燙得粉粉的,像放了把火一直延燒到耳根。他的臉難得透露著無辜,盯著謝和熙的目光直勾勾的,像在向她討一個更明確的答案。


謝和熙也既彆扭又害羞,機械化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朝季永晞點點頭,表示他沒聽錯。原來告白是一件這麼難的事,說出喜歡你三個字要花很大的決心和勇氣,她居然值得讓季永晞對她做兩次。


李恬安用來傷她的那些話,前提是她一口咬定季永晞不喜歡她,如果已經證明了事實並非如此,她何必要在意?


「再一次。」


斤斤計較的季永晞,認為自己也要從謝和熙口中聽到兩次告白才公平。


「我喜歡你。」


基於彌補的心態,謝和熙心甘情願地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也許是靠得太近,季永晞臉上的火也把謝和熙的臉燒紅了,看著和自己一樣滿臉通紅的對方,他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入夜後的涼風拂動市中心閃爍的光影,亦把兩人的笑意吹送到每個人的夢境。說好了要早點休息,他們互道了聲晚安就進到各自的房間。


倒臥在床上時,兩個人都感到心滿意足,即使這個夏天還有件事令人遺憾,就是三色堇的花期即將結束了,但無所謂。


他們知道從今以後,他們的青春將有彼此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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