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夢幻樂園(The Florida Project)

我特別喜歡這齣電影的弔詭之處，因為電影中無處不在的對比效果，正是觸動人心，叫人深思的地方。

一個充滿光明和愉快氣氛的、仿似喜劇的中文片名（事實上，原來的英文片名也是跟那個有如歡樂世界的迪士尼樂園旅遊區的興建有關），承載著一個灰暗的、令人心痛的故事，而類似那樣的故事卻每天都在許多角落裏發生，近在咫尺的夢幻歡樂世界，彷彿跟這故事毫無關係。這是電影第一個弔詭之處。

整齣電影的畫面都充滿夢幻色彩：一排排粉彩色的建築物、演員身上所穿的豐富色彩的衣服、周圍環境的花草樹木，以及隨著每天不同時段或不同天氣而色彩變化萬千的雲彩和天空。一霎眼，那是個賞心悅目的世界；仔細看，在那夢幻色彩裏面的是一片灰暗：一間一間荒廢的粉彩色房子，晚上有人吸毒，有人賣淫；好幾家廉價的汽車旅館，住著各式各樣的小人物，有單親媽媽、帶著孫兒的祖母、精神病患者、做各種違法勾當的人。故事發生的場景，正是這個充滿夢幻的美國佛羅里達州迪士尼樂園度假區旁邊荒廢了的社區，一個只有22歲的失業單親媽媽Halley帶著6歲女兒Moonee住在那裏其中一間外牆被漆成粉紫色的汽車旅館。

這對生活困苦、潦倒、一般人眼中叛逆、粗鄙不堪的母女，生活本應是灰暗、難堪的，然而，就在這最卑賤的生活中，Moonee與她的幾位鄰居小朋友，天真、快樂地到處探險、玩耍、搗蛋，他們的純真、親密的友誼，在暗藏的人間灰暗中閃爍耀眼；在這最卑賤的生活中，Halley與Moonee母女快樂地享用救濟品，一起調笑玩耍，一起在度假酒店兜售冒牌香水賺取房租，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她們剛剛賣完香水，而那天其實生意並不好，最後Halley對一位拒絕買香水的男人說：「不要緊，不過，請問你可不可以就給我們幾塊錢呢？我們真的很需要。」那個好心的男人只好回頭跟她們買了一瓶香水；緊接這有如乞丐討錢的、令人心碎的經驗之後，Moonee坐在她們租住的汽車旅館的浴缸中，Halley坐在旁邊替她洗頭髮，母女倆有如兩姊妹開著玩笑，沒有半點陰霾。我看著這溫情的畫面，對比她們剛剛討錢時的卑微，不禁落淚，那是因為感受到她們「倒下了卻仍然有生命力」（我借用了電影中Moonee形容她很喜歡的一棵樹時的語句），又想到自己兒子小時候，我替他洗澡時是如何感到煩躁，實在慚愧得很。這是電影第二個弔詭之處。

電影中第三個弔詭之處，大概也是最難以讓人接受的，但我認為，那些能夠接受的人，正是回轉成為小孩子的樣式而能夠領受天國的人，也是那些會真心喜歡耶穌的人。電影中，那些草根階層和邊緣人看來都粗鄙不堪，他們滿嘴粗言穢語，動輒與人爭吵，常常無視規矩，甚至取巧行騙，連Moonee他們幾個孩子也不例外，我敢肯定有些觀眾會覺得這幾個孩子真是「壞透了」——他們可能會被批評為不誠實、沒禮貌、不斷闖禍、不知羞恥，而Halley真是一個糟糕的母親，不管教女兒（身教也壞透了），然而，他們之間的沒有算計的、互相幫助的溫情，卻不能在那些「正常人」當中找到：Halley和Moonee帶鄰居小女孩Jancey攔截順風車，去到迪士尼樂園外圍的草地上免費看煙花慶祝Jancey的生日；Jancey的外婆接待因沒錢交租而需要找地方留宿一晚的Halley母女；鄰居Ashley從她工作的餐廳收起剩餘的窩夫給Halley母女做午餐；三個孩子向度假區的遊人乞討零錢湊錢買一杯雪糕，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電影中的「正常人」，旅館或酒店員工、警衛、遊客，卻表現出冷漠和瞧不起人的高傲心態：那個不肯給提行李的孩子們小費的新娘子；那個堅持向Halley收取比較昂貴租金的旅館老闆娘，因為Halley在沮喪和情急中的粗言穢語和潑辣態度而最終無論如何不肯租房給她們，並且批評說：「瞧瞧你們母女倆的粗鄙態度，難怪你們會陷於這種卑賤景況！」她說出了多數人不敢直接說出來的對邊緣人的鄙視；那個「盡忠職守」的度假酒店保安，堅持要抓住向酒店住客兜售香水的Halley，結果讓她失去了貨品，也失去了收入，最終淪落以賣淫賺取生活費和租金；要來帶走Moonee的社會福利局的社工有禮、溫文、冷靜的談吐，與Halley絕望的激動、粗俗形成強烈對比；還有那個帶著一家大小去迪士尼樂園玩耍卻偷偷跑去「幫襯」Halley的嫖客，他不是欺負窮困的Halley是什麼？！（我從來不覺得這是性倫理的問題，也不是什麼對妻子不忠的問題，這完完全全是欺負弱勢的不公義的問題！）「正常人」當中只有Halley長期租住的旅館「夢幻城堡」的中年經理Bobby，看似嚴肅，卻心地仁慈，他維持旅館的「治安」，要求住客遵守規矩，準時交租，但卻從不嚴苛，總是在暗中保護弱勢者，在明處好言相勸，給予機會，甚至替Halley補上不足的租金，只有一次他向Halley大發脾氣，是因為他發現Halley在旅館裏賣淫，他勸她最好別這樣做。在邊緣人中看見憐憫，在「正常人」中看見冷漠，這個對比挑戰著我們對什麼是「善」、什麼是「惡」的理解，我想這也是耶穌令「正常人」討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