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隆
夏隆

我喜歡喝著咖啡、啃一塊麵包、在山林裡閒晃

Curtain Falls

幕落下之後掌聲尚未停歇,舞者魚貫上臺接受觀眾的喝采。謝幕一遍兩遍三遍,燈光逐個點亮,他們收穫的歡呼是最後的聲光效果。屏氣凝神,手拉手致意,臉上的油彩熠熠發光。觀眾和舞者一同在現場完成了無法再現的表演,舞台中央是還未被命名的星辰,洋溢著一種極為清澈的光亮。


起身離開前,先讓我把時光倒流吧。   

高二的現代舞選修課堂上,記憶中,學校的那一棟舞蹈館。落地鏡前舞蹈班女孩們在橫桿上伸展,長頭髮束成馬尾,纖細的脖頸像瘦逸的書法。老師曾經是雲門的舞者,溫文中帶有俠氣三分,上課時沿著鄧肯和瑪莎葛蘭姆開始講,但最常讓我們欣賞的還是雲門的劇目。那都是相當早期的作品了,訴說的是偉大的命題和若有似無的鄉愁,當時我想體驗的卻是追尋的況味,想呼吸的是短暫的自由。 

那時的我很容易找出自己不喜歡的模樣,照著鏡子浮出的是旁人的話語,用一種符合主流的評價。當初那樣是為什麼呢?用他者的眼光看待自己,建構世界,發展成高度自我監控的傾向。站在自己的身體裡面,但發不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好幾年過去了,我聽過很多人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不管是什麼性別,他們並不滿意自己的身體或是長相。「我覺得自己噁心」這樣的句子,讓我難以對答又欲言又止……奇怪,這樣的坦誠多半是在山裡聆聽到的,或者是在營火前、或者是在漫無目地地交談後,也許在人少的隊伍裡比較容易吐露心聲。雖然,我們可能一邊漫步一邊思索得太入神,發現臉上佈滿揮之不去的蜘蛛網。

在課堂上,老師從基本動作開始教導我們。那看起來並不難。暖身完,她帶領我們向前踏步、向後退卻,像海浪在岸上遷徙;我們招潮蟹般橫衝直撞的行列式。老師像昂揚樹苗向天空舒展,強烈的張力在姿態收放之間,一個呼吸擴張了胸腔,一個吐氣陷落至地板。上完課大字仰躺的實在,讓我感覺到脊椎一吋一吋鬆懈而格格作響。

那淺嚐輒止的觀舞與習舞經驗讓我明白:習舞之人也許都是某種程度的修行者,慢慢磨練一個又一個看似平凡無奇的身體動作,找到位。要試圖在呼吸以及覺知裡頭過渡到平衡的狀態,那是段以年為單位來計算,很慢很慢的接納過程,不斷拉鋸直到力盡而竭放下與自尊心的抵抗。


「好,那我們請她來示範動作——」 

老師呼喚舞蹈班的女孩現身,那身段回想起來,就和我大學時修游泳課,老師請游泳隊引領跳水是一樣的:女孩追逐遠方落地窗般在空中輕輕一縱,跳台微微震顫的霎那就往池底沉入,直到泳池中段才從水面探頭,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笑容。午後雷陣雨接力落下,毫無預警,雷聲伴隨雨水沖刷成白幕的汪洋。視線可及的操場跑道上,我瞧見打赤膊練跑的體育系們一臉堅決的表情。整棟游泳館在落雷之際掀起巨大的迴響,像震央逐漸,逐漸擴大。

哎、練完泳後,總要去早餐店點兩份蛋餅加大杯冰奶茶。


終究,舞劇邁入了尾聲。雲門的《十三聲》裡頭表現的是畸零、古怪醜陋的平民百姓姿態,那樣街頭巷尾地吆喝和市井俚俗地嘻笑怒罵,讓我覺得很好玩也很親切。即使落幕之後,觀眾看完後愕然:「這樣的奇異癲狂的肢體動作,能夠算是舞蹈嗎?能夠被搬演在舞台上嗎?」幕後座談時,卻有個戴著帽子的婦人舉手回應鄭宗龍,難掩激動:「那就是我在小時候在艋舺生活的記憶,我小時候逛菜市場所感受到的喧騰熱鬧。」我所熟悉認識、運用身體的方式,用來傳遞記憶與烙印,也傳遞了隱藏與逃匿。最終,想像力與開放性仍然是我看舞最大的樂趣。看舞劇之前我多半不知道在演什麼,只依循一種若斷若續的聯繫,彷彿一個溜出家門的小孩,握緊手電筒,全神貫注在街道盡頭那微微的光亮上。

大多數的舞者訪問或劇評通常都會殷殷叮嚀讀者──請別只從文字去認識一齣舞劇,用任何修辭形容它只顯得累贅(雖然,我還是這麼做了)。如果你會心一笑,那麼我想你早就明白:語言有它到達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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