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喜鹊
贼喜鹊

理想主义小文青,高谈阔论,插科打诨。总在追问一种态度,一言蔽之,艺术色情学。微信公众号:波谱哲学

蛾灾

谎言有理有据,真实无缘无故。这句话是亚里士多德说的,也可以是鲁迅。--写在前面


老格雷戈里的左手猛地抓住床单,指关节扭捏成一棵歪脖树。他呼出一口闷气,手心在床边划过,突然一怔。在他手心里是些白色的粉末状物体,圆圆的,像一颗颗迷你鹅卵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将右手背搭在额头上,没敢睁眼。

“起来!”

楼下传来一句蹩脚的德语,糨乎乎的,在耳根处缓缓打转,污染了宁静的平衡。板床像个活动翻版似地绕床架转了三圈,连带着老格雷戈里,正被毛巾被裹成一条大虫,咕噜一声滚落在地。他的牙床抵着墙根,哼哼了一会儿,但妻子只听到呼噜噜的一声,像是几千句埋怨卷成了个蛋卷。

格雷戈里从未明白,他只想睡个懒觉,作一只安逸的肥蝉,可总有烦人的蝈蝈挺着将军肚骑在他身上,由两只健硕的后腿支撑着前后摆动,做着色情的姿势。而与此同时进去的不是竹节似的阳物,却是一对大板儿牙,要钻入他的腹腔,吮吸里面的汁液…

想到这儿,他心中涌出了毕加索和几个妓女的形象,毫无缘由。今天的雾霾似乎格外严重,加之湿气骤升,尘埃中的空气被裹上一层面糊似的水雾,又糊在眼珠上,给周围镀了一层灰调。

“来了,她一定是来了…”他闷自嘟囔,揉着发酸的眼睛。他本就视力不好,加之今早又未补充睡眠,眼袋肿成了两个甜甜圈。前方的雾气像结了块儿的牛奶,当然,牛奶也是灰色的。

就这样,老格雷戈里在这灰色的奶气中向前摸索,双手平行伸出,像抓着两只乳房。这一切都有点失真,毕竟他只想去便利店买个番茄罐头。如此下去罐头非但买不到,回到家还要被唠叨两个小时。早餐喝不喝番茄蛋汤是鸡毛蒜皮,即使每三天他必要喝一次。他讨厌番茄蛋汤就像讨厌床上妻子下垂的乳房。妻子年轻时也曾貌美如花过,是那种陈词滥调的中国姑娘,钟形曲线正中的淤泥里开出的一朵灰茉莉。小巧玲珑符合他的幻想,更符合他的尺寸。尽管她在床上的表现有娇柔做作之嫌,那一声声轻唤像是在念台词,他也不曾介意。直到有一晚,当他挺起尖刀准备刺敌时,闻到一股屁味——那是米饭经消化后翻涌而出的馊味,像一坛陈年米酒。他瞬间软榻下来。

“你干嘛带这个套子?“妻子先开口,“上面有条龙。”

他俯下身查看,确实,避孕套上盘着条龙,龙头高高扬起,舌吐神火。只不过现在软榻得像只呕吐的蚯蚓了。

当他走出房门时,留下了一句狠话:“我们德国人,放屁都带麦芽儿香!”

误解的结就是这么系紧的。要解结其实不难,我们只是缺乏承认自己屁眼臭烘烘,鸡巴软又小的勇气罢了。时间一长,小结就要拧成大梦魇。

他正歪头想着,脚下忽然踩到路边滚圆光滑的鹅卵石,刚被工人打过腊,鞋底像被按上两只轮滑,嗖嗖地冲向下坡。玻璃柜台细尖的边框把他拦腰截断,上身像根黄瓜被拍在柜台上,他吐出一口浓痰。

“来啦,今天够急呀。”便利店小老板个头不高,在这云里雾里扇着把破扇子,像济公。

济公哈哈哈笑了三声,大蒲扇一挥,雾气涟漪般散开,露出身后屏风似的货架。老格雷戈里真是视力不好了,竟看到货架上一片绿油油,像xp屏保,层层重影中都是豌豆的形状。

“今天没有番茄罐头,”不知何时老济公也飘了起来,正把脚趾头搭在格雷戈里左肩上,“今早有个叫安迪的老伙计,都带走啦。”

“一个不剩?”

“一个不剩。”格雷戈里的手心顿时一阵刺痛,抬手一瞧,手心里的那几个小白点已有半颗鹌鹑蛋那么大,热鼓鼓地冒着尖。

“别抠了,那是喜鹊拉的屎,他们很贼,要提防。喜鹊在手心拉屎,看来今天要有狂欢,狂欢节要来啦!”

济公腾空而去,脚趾缩入雾霭,与此同时一只蟑螂腾雾而起,飞翼甩着两缕青烟,画了个抛物线撞在柜台上。它把身子一翻,纹路细密的棕色大肚子一阵扭捏,不动了。蟑螂肚子一冒尖,呼啦炸开汁液,从里面露出一对对小尖牙,几条白色肉虫子遂爬了出来——均无眼睛,一身绒毛,头挂一对白牙。滋啦滋啦,蟑螂只剩下一张皮。

在去果园的路上,格雷戈里看见一个被咬成盆景石的蜂巢,一窝乱窜的瞎耗子,和两只谢了顶的金毛狗。他能看到这些,是因为他们都在雾霭中相互撞了车。他也撞到不少人,但没有这些生物有特点,因为人们都一脸惊慌,像是在逃逸,且都迎面而来,让格雷戈里以为自己在逆行。而格雷戈里没有逆行,眼也没瞎,只是在想他的桃园子。正值七月,是水蜜桃最肥美的季节,他就是这么翻着白眼,流着口水到了园口。

果园正门是一座白色大理石拱门,有一对艾欧尼亚式立柱,连接院子的白墙。立柱上有盘龙雕花,拱门上刻着八仙过海图。在延绵的墙垣上爬满了茂密的茑萝蔓,夏日正开着暗紫色的小花。两只藤蔓顺拱门两侧向上攀爬,在拱顶汇合勾起手来,并在每个神仙头上开了一朵小花。

格雷戈里逐个端详神仙们,宛如在看刚出生的仙女。他从左往右依次默数,在数到四时停下来。有一位老神仙的眼神不大对劲,相比同伴们的显然更大,更凸出了点。他的眼珠瞪得圆鼓鼓,眼眶周围盘着血丝,像失眠的汤姆猫。格雷戈里眼睛也瞪大了,二人面面相觑,忽然老头的瞳孔正中打开一个小孔,从中流出一股黏糊糊的白液。白液缩成一团,咕噜地落下,在地上翻滚——那是一只白蚁后,正蠕动着肥硕的身躯爬行。蚁后的身体两侧各有一排气孔,正不停地一吸一呼,白蚁幼虫就从气孔中喷射出来,在地上乱爬一片。这时格雷戈里捡起一根木棍,朝罗马立柱正中用力一捅,只听一声脆响,木棍穿心而过;再一抽,顿时有雾气随正午淡橙色的灰光一道泻涌而出,还带着一股虫馊味和几只马蜂。往里一瞧,柱子已成镂空,里面悬挂一只大马蜂窝,而环绕的内壁上则一片流动的乳白。白蚁们成对缠绵,依附在对方身上。它们的腹部有十节,公白蚁的男根藏在第七和八节间,母蚁的卵巢在第十节。公蚁只有把身子反方向拱成U形,才能露出生殖器,而母蚁自然也配合着拱起。这个姿势在人看来有点古怪,但它们柔韧性很强,且很享受这种扭了腰的感觉——两对触角外翻相扣,连接腹节的筋骨吱吱作响,竟还能像跳绳一样翻转起来。

格雷戈里方才捅的那一下,同时冒犯了两个祖宗— 1. 若你正在家做爱,房顶突然被人掀了,自然是要撕破脸的。白蚁大潮上下躁动,后浪推前浪,那一望无际的墙垣便一节节开始倾倒。2. 刚才那一棍子其实没有击穿立柱,而是撞到了马蜂窝。马蜂窝又借着棍子的力,隔山打牛,戳开了立柱另一端。马蜂窝又不是钟,谁想敲就敲一下子,况且现在惊动了白蚁,墙倒众人推,谁都没好,马蜂自然饶不了始作俑者。

于是格雷戈里看到一阵黑旋风袭来,还没来得及跑,已有小百十只钻进了裤裆里,大腿内侧瞬间没了知觉。格雷戈里脱了裤子捂着裆裸奔,像捂了团空气。他穿过果园,没头绪地乱窜,下身轻盈得仿佛要飞起来。起初他只想来摘个桃子,如今却弄得生死攸关。若他没有手贱去捅那一下子,或不去看什么老神仙,就不会有这般事。可如今他捂着裆,在桃林中穿梭,如入迷宫,不知所去,这也是自己犯下的错。所谓黑暗对于他,就是虫蚁之辈,隐匿于无形之中,却也能至人于死地。黏在他手上的白卵,现只需用手指轻触一下,薄脆的表皮就会开裂脱落,露出背后的恶意,侵蚀生活的幻想。阳光与虫卵,他总在这中间徘徊,可谁又能揪其本源而大言不惭地断言,生活的本质必是二者之一呢。

太阳越过分隔线向西侧倾斜,而云层下的平原是一个谜团。谁都不知道那里面正在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上帝拉上了帷幕,让舞台回归混沌似的朦胧,这是格雷戈里在晕倒前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在诊所病床上苏醒,手背搭在湿润的额头上,龟头打着吊针。映照着落日的光,记忆的碎片熠熠生辉。他穿过一片桦树林,绿色的无头毛虫如雨般倾泻而下。这些虫子俗称“吊死鬼儿”,因为它们向死而生,为的是从树上掉下来,在地上挣扎扭捏。大风袭来,“吊死鬼儿”们洗礼着全身,顺着脖颈钻入衣襟。他能感到它们翻滚着下落,穿过脖颈,穿过脊背,斜挎过腰部,再从肚脐眼打个滑梯溜出来。格雷戈里对此不太在意,就像他也不能在乎脚下正踩着一堆柔软粘稠的不明生物。偶尔会有某些甲壳类昆虫扬起大角,刺破他的脚趾。他赤脚前行,松软的红土像一片海洋。蚯蚓们破土而出,在空中腾跃,又钻回土中。它们像航船边的海豚群,伴随格雷戈里的征途,但这一点也不浪漫。在晕倒前他还是顺手摘了个水蜜桃,咬下去咀嚼,却依稀尝到肉味。他不用想便知那是什么,一口咽了下去。

他终于跳出那场噩梦,时间已然逝去。星夜当空,现在并无雾霾,便利店的罐头也未售完,而他躺在病床上,摸着嘴角的法令纹,不知已过了一天还是十年。那天早晨雾气升腾,他决定借机出门远游。行李早已收拾妥当,告别信就放在桌上。可现在他只想回家,跪在可怜的妻子身旁,哭着向她坦白一切。他既看到了昆虫的洞穴,便更能珍惜桌上的烛光。人比虫子好,人会说话,牙齿平整,有一对乳房。昆虫无头无脑,只有十节腹腔,其存在本身就是恶意。

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三只喜鹊,一颗流星坠入天边。他想,真实或表面下的真实,无论哪一个,只要能牢牢握紧,定能永远幸福。

樱桃树在月影中摇曳,那是家的方向。他小跑起来,仿佛看到妻子正跪在树边忏悔,两颗炙热的心逐渐贴近,都要摒弃过去的虚伪。她脸上灼烧着欲望的泪,要捧住它!

也是在那一刻,他看到了美国白蛾。

在他苏醒的那个夏天,国家摆出最高姿态,用媚俗包裹自身。也是在那时,昆虫无处藏身,只得在下水道里做爱繁衍,唯有美国白蛾爬上了树梢。它们通体洁白,披挂一身漂亮的绒毛,一对假眼镶嵌在头部,牙齿温婉地抿起。白天它们总在打盹儿晒太阳,或在花蕊上,或在马路中央。人们默许它们的存在,汽车也绕道而行。可与此同时,在山涧与林薮中,大片树木化作尘埃。白蛾幼虫懂得在最合适的时间进食,小声咀嚼,并总能捉到树的命脉,为他们提前打上一记安乐死。死亡的哀嚎在那个夏天蔓延,却没有争过奥运会场的呼喊声。因为在那个昆虫沉默的年代,我们正大步走向一个表里如一的未来。

格雷戈里望着眼前的樱桃树——那是结婚当晚,他与妻子一同栽下的,虽枝叶繁盛,却从未结过果。在那棵树上正趴着一只美国白蛾,身披白绒,在翘起的树梢上,悠悠的月光下,统领着黑夜。格雷戈里凝视它,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美。他转过头,驻目眼前格外整洁的庭院,与城堡似的别墅,忽然手心一阵刺痛。他使劲去抠,但什么也没有——那里只有一条浅浅的生命线。他又忍着刺鼻的杀虫剂味,踏过齐整的草坪,猛烈地敲击水泥墙垣,确认里面没有白蚁的家。着实,墙垣坚固实在,一条裂缝也没有。城堡里射出烛光,透过雕花窗帘,影影绰绰打在草坪上摇曳,并与从黑胶唱片中划出的音符,玩着协响的游戏。

妻子就在那游戏中生活,毫无波澜,亦无痛苦。在他走之前,城堡从未散发过如此耀眼的光。而现在,面对眼前这座庞然大物,他感到了存在的轻盈,知道自己再也进不去了。

白蛾已把自己包裹成茧挂在枝头,叶片上留下无数斑驳的白点。老格雷戈里跪在树前祈祷,望见了那棵树命运的全部。他翻身躺在草坪上,闭上眼,想着即将到来的蛾灾,无限欢快,无限悲哀。白蛾在茧里熟睡,一个中国女人在城堡里熟睡。格雷戈里想着想着,打起盹儿来——他太累了。地下传来微弱的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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