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軒
陳伯軒

喜歡文字,熱愛閱讀。怪癖是買了新書之後會一邊嗅書本的味道一邊吃吃竊笑。 聯繫方式:boxuan0531@gmail.com

馬特市自由寫「七日書」|四月十一日:我是一條快樂的「破抹布」

我也將會繼續說著、繼續挖掘、繼續記錄我的人生與過去,讓憂喜參半,讓快樂與悲傷、痛苦與愛並存,如此才得以成為真正的我,得以繼續往前邁進。

「寫一個我不敢再前往的地方?」,我死死盯著今天的寫作主題,把這三行文字反覆閱讀,從頭看到尾,再從最後面跳回開頭。

「我⋯⋯不敢再前往的地方?」我眉頭緊皺,仔細地像是把腦中的東西擠出來一樣,我問自己:「有這個地方嗎?」

Photo by Jay Wennington on Unsplash

我想著對我而言最恐懼的地方,也許是小學低年級時,被我父親痛毆的租屋處二樓。我在恐懼中跪在地上,地上的塑膠貼皮地磚是橘色的,每一片長六公分,寬兩公分,倆倆一組在以每次旋轉九十度的方式黏貼。房間邊緣的角落,我的玩具紙箱堆放的地方,某一塊區域已經失去黏性,隨意地散落在地上,露出暗灰色的水泥地。

我會恐懼這個地方嗎?

說實在我並不會,但也許對五年前的我來說,那還是一個噩夢般的地點。我恨我父親,我恨這個地方,也恨他的所作所為,把我當作破布一樣扔在房間的地板上,隨意用皮帶或塑膠壓線器全力揮打,我瑟縮在一團,用力地抽噎,在眼淚與鼻水之間喘息,並說:「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麼?我不知道。

我從不知道我被打的理由。是因為我乳糖不耐症(我父母在我三十歲那一年才知道)又膽小不敢舉手跟老師說我要上大號嗎?還是我的老師打電話給我父親麻煩他帶一條褲子去學校,而他覺得麻煩?

我想都不是,是因為他「沒面子」

 

這件事情我想很久之後才想通,本來在五年前我是咬牙切齒地對所有聆聽這個個人故事的人說:

我恨他!我會恨他直到我或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在他要闔眼的那一瞬間,我要告訴他我這輩子從沒愛過他,我想要他去死!」,但現在我卻一丁點感覺都沒有了。

於是我發覺「恨」這件事情,會因為述說而減輕,隨著我不斷地在述說我被當成破布在地上拖行的故事;描述我跪在地上,而我父親在門外的雜物堆中暴怒地翻找「兇器」的細節,以及七歲的我的恐懼,那該死地把我壓倒的恐懼

我發現現在的我已經不恨他了。

Photo by Tekton on Unsplash

我從抽噎地彷彿回到七歲的那個我,在聽眾面前哭得無法說話;後來變成惡狠狠地橫眉豎目地要讓他去死,要讓我父親為他的所作所為負起巨大的罪咎感;再後來變成不在乎他的道歉,就算他這輩子都不知道也無所謂,因為「他」與「我」之間,我們毫無聯繫,我不在乎他的感受,也不在乎他曾經的作為。

而現在,我卻已經完全放下整件事情。我還沒有原諒他,卻也不再想要「追責」,甚至不覺得他需要有愧疚感,除卻「不在乎」以外,我甚至可以理解他此刻的孤寂。

覺得:「也許當時的『他』也還太年輕了。」

 

請別誤會,並不是虐兒這件事情是對的(當然是絕對的錯誤!),而是對於一名兒虐受害者而言,我已經褪去那個受害著的皮囊,留在生命過去的原地。隨著我一次又一次地述說這些場景,這些過去完全搞不懂的痛苦,像是一隻蠶寶寶緩慢吞噬桑葉長大後,掙脫那些早已不合身的外皮一樣。

我無數次拋下了那層皮、那個受害者身份。

 

我重獲新生。

 

所以,若說「哪裡是我再也不敢前往的地方」,對於此刻的我而言,好像也已經沒有了答案,而這個答案卻也是因為我不斷反覆爬梳、不斷反覆述說,而得以放心大膽地說著:「對於過去的記憶,我已經完全不怕了。」。

甚至還想回去看看當時的房間呢!

我把所有的痛苦都說出口,於是剩下的就只剩美好了

 

也許以前的我大多都聚焦在巨大的創傷記憶,但其實仔細思考,我的父母也帶給我很多美好的回憶,即便他們也都已經忘記了。

Photo by Jp Valery on Unsplash

清明連續假日之前的大地震,也勾起我關於父親的美好回憶。

記得當年的九二一大地震,在地震當下我是完全昏迷的,一個人在那個有橘色塑膠貼皮地板的房間睡覺,身邊的兒童陶藝作品在床頭晃動,但我只是「睡著」。被熱醒後,我才發現世界一片黑,停電讓屋裡悶熱的感受越加嚴重。

後來我父親把我叫到三樓,全家人躺在一張雙人床上,我父親把繡著紅色花朵的粉紫色舊床單穿過天花板的輕鋼架,另一側則綁上水管使之自然下垂,最後在中間打洞綁上繩子,變成一個像半個雙人床一樣大的扇子。

那晚,我在父親舉起的左手旁,感受著微微涼風下緩慢睡著。

 

也許,創傷記憶會隨著述說不斷消減,但美好的記憶卻會隨著述說而變得強大、清晰

我還是會繼續說著「我被當成破抹布」的故事,但這次我已經不帶著恨了,只是陳述而已、只是紀錄而已,我並不會否定、拋下這些過去,如同掩耳盜鈴的人一樣,說著我父親、母親對我有多好。畢竟事實就是如此,他們有缺陷,也犯過錯。這也是我成長的過程,無法擺脫。

但美好的過去也同時存在,我也將會繼續說著、繼續挖掘、繼續記錄我的人生與過去,讓憂喜參半,讓快樂與悲傷、痛苦與愛並存,如此才得以成為真正的我,得以繼續往前邁進。

 

「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

我無法完全同意這句話,我則這樣認為:

「當我們誠實述說時,痛苦才會過去,而美好的事物會因此而更加璀璨。」

Photo by Emiel Molenaar on Unsplash

此刻,我可以毫無疑慮地、毫無懷疑地對自己說:

「我已與我自己達成和解。」

此刻,我再也沒有所謂「再也不敢前往的地方」,這些都是事實,也都是幻象,對我而言,這些都是故事,這些都是線索,也都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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