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溟
樊北溟

房间里挂着5000个曾被秘密警察监视的对象……

这些遥远而神秘的故事在梦里长了牙齿,渐渐长成了我的一部分世界观。

小时候我总听到一些猎奇的故事,比如俄罗斯警察怎么腐败,黑社会怎么拿着枪,西伯利亚铁路上的国际列车里怎样的暖和,公路又是怎样的坑坑洼洼……这些遥远而神秘的故事在梦里长了牙齿,渐渐长成了我的一部分世界观。

于是长大以后,我总想去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于是我来了阿尔巴尼亚。

从黑山出发,沿着亚得里亚海岸线一路南下,就到了阿尔巴尼亚。

我本来不知道这个国家,但我知道那句著名的演说辞:“从波罗的海边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里雅斯特,一副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拉下。”

很显然,阿尔巴尼亚是

一个东欧国家

中阿两国在上世纪50–70年代关系很好,正是阿尔巴尼亚带头,支持我们“重回”联合国。

领袖曾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形容两国的友谊。对于这个遥远的邻居,我们尊称其为“亚德里亚海的雄鹰”、“欧洲明灯”。

然而这可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阿尔巴尼亚饱经战乱,经济落后的它曾接受过包括中国在内的大量物资援助,然而却未能善用。

时至今日,这里依然是欧洲最穷的国家。

在阿尔巴尼亚,全国一半的人口都住在地那拉,地那拉真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到哪里几乎都是步行可到的距离。

我并不想渲染这里的“贫穷”,地拉那毕竟是首都,一切在我看来都只是“旧”。建筑、街道、车子、人们的表情……全都是“旧”的。这旧里有诉说、有追忆,也有举目茫然的前路惆怅。

比起不存在的摩天大楼,烂尾楼旁重新立起的塔吊格外激动人心。出租车司机一边把车开得飞快,一边整理舌头、努力问我从哪来。

“China.”

摇头,他一点英文也不懂。

“friend,China.”

他摊摊手,却依旧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我忽然想起了俄语里的“中国”发音:“kidan(契丹)”

他恍然大悟,冲我笑了笑了,说“Beijing”

果然只有强者才配拥有姓名。

残破不堪的地拉那金字塔有些尴尬地立在市中心,这是当时由霍查女儿亲自设计的霍查纪念馆。

后来霍查政府被推翻,这座建筑自然荒废,却未被拆除。以前人们还可以踩着玻璃向上爬,如今已被围栏彻底围住。

我也没有去如今被移至公墓的霍查墓祭奠,历史不需要哀思,人生一世,不过将名字写在水上。

市区那些宏伟的建筑、高大的雕塑和用马赛克拼贴成的图案,依旧在不经意间暴露着这座城市的过往。政权虽已更迭,意识和文化的痕迹却清晰深刻。

地堡之国

这里也被称为“地堡之国”,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在金字塔对面的公园里,可以看到很多椭圆形的隆起,那便是地堡的出入口。

其中最大的一座地堡深入地下五层,拥有100间客房,以及一个可以容纳200个座位的大厅。隐藏于阿尔巴尼亚首都以东达埃蒂山麓的深处。它是冷战的产物。

20世纪70年代,霍查为对付美国或俄罗斯的核攻击而秘密修建的。2014年经国防部批准,这里对外开放了一层;2016年,这里还不允许拍照;现在这里被辟作博物馆,展出当时的军事、政治资料。

这就是传说中的“0774号设施”。是阿尔巴尼亚最庞大、最隐蔽的军事要塞。

山坡上凿出一条长长的隧道,是进入这座堡垒的唯一途径。在地堡落成后20多年间,连隧道都不许普通人靠近的。

从来没有进过这么恐怖的博物馆,幽暗的灯光、令人窒息的氛围让每根汗毛都紧张得战栗。

一个房间里挂着密密麻麻的名单,那是五千个曾被秘密警察监视的对象;

一个房间里展示着被藏在楼板之间的窃听器,还有无数卷偷拍的照片;

还有一些房间里摆放着中国援助的武器……走在漆黑又窄窄的通道里,我仿佛都能听到刺耳的铃声。

简直让人心悸。全程我都尾随着两名游客,他们前进我就快步紧跟,他们停留我就勉强多站一会,终于蹭到出口,就逃也似地跑了。

实在是太让人感到压抑了。一个房间里的灯光一直在闪,好像有人一直在发摩斯密码。刚看完《寄生虫》的我,脸都吓白了,朝着出口一路猛冲。

等等,走出地面才发现,出口和入口并不是同一个!我转圈找了很久,才看到远远的入口。可怕的地下避难所。

在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社会主义色彩无处不在。

我在地拉那停留的时间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然而这个城市的贫穷就已经藏不住了。房间里忽然停电了,问了房东才知道,并不是偶然现象,“通常半个小时以后就会来电。”

这是异国他乡版本的“拉闸限电”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过了很多个半个小时,房间里依然漆黑一片。直到我彻底离开,退房走了,电也依然没有来。

这里可还是首都啊!

路边总是站着许多人,隔一小段路就三三两两的,全是小贩。他们把胳膊尽量向上抬起、努力朝前伸,做出随时准备递给别人的动作。

两手拎着的,是一袋又一袋的香蕉。他们就一直那样举着,卑微地、虔诚地、有点讨好意味地举着,没有人关心他们累不累,他们自己也不关心这个问题,他们只想尽快把东西卖出去。

另外还有一些人蹲在地上,守着面前很小的玻璃罐子或者很黑的大塑料桶,像守着精致的展品一般,一点一点的卖。

诚然,这里是贫穷的,但贫穷之下却很友善,极其好客。

阿尔巴尼亚人的好客,来源于他们强大的传统。在过去,如果你是一个旅行者,或者你在寻求庇护所,你只需要敲第一家你发现的房门,问:“一家之主,你需要客人吗?”主人就必须带你进去。

《卡努法典》中有一句古老的谚语:‘Shpija para se me qenë e Shqiptarit, asht e Zotit dhe emikut’意思就是说房子在属于业主之前,首先是属于上帝和客人。”

但在遇到卡基和他的朋友前,我并不了解这个习俗。

那天,我刚刚吃完晚餐。一转身,便看到咖啡馆里有个胖胖的老头在叫我。掉头就走显然很不礼貌,于是我走过去打招呼。老头赶忙起身,伸出厚而有力的大手,郑重地和我握了握。

“你好。”他说。

“骗子。”我在心里想。

那些主动和你说母语的人,不是商人就是骗子。要么把钱掏出你的口袋,要么把他的歪理邪说装进你的脑袋。我继续在心里为自己的观点作注。

“你好吗?”他继续。书里说阿尔巴尼亚人用摇头表示同意,点头表示否定,我打算论证一下。

“你好,你会说汉语?”

“是的,68年到72年,我在地拉那大学学过中文。”

掐指一算,那时还是两国的友好期。于是我们坐下来聊了起来。正聊着,又来了一个老头,摇着满头的银发。他一坐下来就和我说汉语,而且更标准。

“我是卡基,你好。”

“组团的骗子。”我在心里固执地自圆其说,然后准备找理由脱身。

“我在上海上的大学,三十年前的事啦。”卡基说。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华为的老板来阿尔巴尼亚,我是他的翻译。现在我做导游,带旅行团环绕巴尔干半岛旅行。”卡基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于是我们一人一杯咖啡,聊了起来。

“以前的阿尔巴尼亚面积很大,现在黑山、科索沃、北马其顿、各自分出去一块,人还是阿尔巴尼亚人,但土地不再是了。现在的面积连以前的零头都不到。”

“阿尔巴尼亚旺季对中国单方面免签,中国对它却不,这显然是不公平的”

“这里不是特产黑帮嘛,当然不敢放开。”

“你不去科索沃太可惜了,只有一个小时车程了。”

“主要参观什么?”

“也就是首都转转。护照上盖不盖章无所谓,反正你们也不承认。”

“佛山、中山、汕头、深圳、潮州……”卡基忽然数起了他到过的中国城市,讲起了被中国人骗的经历:那些吹得很大的人如何来阿尔巴尼亚看了很多次地、吃了很多顿饭,然后就突然“人间蒸发”了;他在中国又是如何警惕“女大学生”的圈套和“业务员”的诡计……

地拉那的街头文化很有意思,到处都是胡乱的涂鸦,反正已经很破了,便继续随心创意,野蛮生长。

我不知道他们明明对中国人有如此多偏见,却为何依然会主动与我打招呼并聊天。

也许,这正是源于阿尔巴尼亚人骨子里的好客。而好客,是来源于对陌生人的信任,对人性的信任。

就这样,大家从今天的铬矿报价、阿尔巴尼亚的黑帮,一直聊到了巴尔干的历史以及中国老板准备在旁边的孔子学院给他儿子物色一个女朋友……

在遥远的地方听着这些自己经验之外、又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觉得很神奇,世界好大啊。

我喜欢倾听这些关于日常生活的叙述,个人的命运嵌着历史,而在东欧,历史似乎更加厚实、紧凑、也更沉重。

夕阳渐渐融化在冰淇淋里,他们开始催我早点回去,并反复叮嘱我注意安全。一种细密的、显而易见的感动,在我心里“过”一下。

是的,这让我想起了家的感觉。

我也确实该回住处给家里报平安了。“不涉险地、不走夜路。”这是家里对我提出的要求。我也深知因为有爱和牵绊,有家的守望,我才能如此安然、大胆地不断向外探寻。

爱惜自己,一条路要想走得远,一件事若想做得长久,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爱惜自己。我不需要证明或者狂欢什么,我的内心足够丰盈,不需要向外求。

顺便说一下,阿尔巴尼亚的物价很低,我给了出租车司机五块钱,他找了我两百。当然我用的是欧元,他给的是阿尔巴尼亚列克。20欧元换来了2600列克,这些钱足够我一天的开销,而我租住这一整套民宿,其实只用了一百多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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