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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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文学是个独立 App,它的表达在不停变化,认识它的人都有不同的机缘。此前你可能会从各种短篇小说、长篇访谈,人类学田野笔记或者和它的前身《好奇心日报》的联系认识到它,如今它还在持续作出调整。不过它的价值观一以贯之: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又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你原本依赖的东西其实是很脆弱的|接力访问082 Jack

“我其实有意无意训练自己,不要依赖于任何一个停滞不前的东西。”

原文刊载于小鸟文学

题图为电影《死亡诗社》(1989)剧照

和 Jack 聊完之后有好一会儿,我都在消化他的自信。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对如今社会变成了什么样心知肚明的人,也是一个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生一清二楚的人,他的自信之处在于,在这两样很多人会觉得不可调和的前提之下,他有了一个小孩,并试图把所有可能的“镣铐”从小孩身上拿开,不作哪怕一点点妥协。至于他自己的生活,也是一样。他并没有把这些企图隐藏起来,相反,他试图联结更多人来巩固这种生活方式。

“关于自信,我自己的解读是,一定的通识和对媒介与技术等 under the neath 的运作机制的熟悉,得以祛魅专家、技术、消费、绩效等;加上对世界本身的兴趣让我不以要完成什么‘成就’为人生目标,这样就自然无缘所谓政治性抑郁,且较充实的状态。”

在我问到既然他的追求与现有环境如此格格不入,为何不离开的时候,他说:“因为你有很多可以行动的事儿,超多的。”

这些描述可能过于笼统,那我们还是回到 Jack 是谁这个本初问题上吧。Jack 大学本来是学数学的,后来赶上学校开设软件工程专业,第一届面向校内招生,于是就去学了。也就是那一年,他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电脑。

Jack 是 1982 年出生的,江西人。这个年龄能不早不晚赶上不少好时候,加之他在上海读大学,便利条件就更多一些:计算机已经迭代到更用户友好的阶段,但还保留着一点点硬核本色;互联网基础设施已然铺设完成,信息自由来去,伦理和监管的高墙都未筑起,而人与人之间尚且怀着好奇和诚意,互联网的公共空间叫做 BBS,还不叫社区;在流量时代到来之前,互联网还保留着一种 nerd 气质……用 Jack 的话说,他得以基于兴趣成长。这带来两个好处,其一是有机会体验计算机世界的方方面面,其二是做事不用依循固定轨道,虽然当时还没有“独立开发者”这样的说法,但知道只要自己的工具箱够大,就可以着手创造自己的世界。这两个认知对于后来他的生活至关重要,也为他的自信提供底色。

Jack 的工作履历并不复杂,最早在一个较大的游戏公司做技术安全支持,在陆家嘴工作一年之后,就随着公司扩张去了广州,直至现在。中间和朋友一起创业,做的是游戏社区,从结果上不算成功,但他开始琢磨什么叫做产品,那时候他有个愿望,就是把自己最初在互联网上“受到感召的东西”放进自己的产品里。

“那是什么呢?”

“就是参差不齐的人,各有所长,碰撞观点,迸发讨论。它从来不是特别规范的,有大量的口水、无意义的争吵和不礼貌的行为,但相比现在,大家有某种自觉,就是每个人的动机是比较单纯的,大家都会试图去理解对方。”

从产品形态而言,他试过不少东西,都走在真正的浪潮到来之前:游戏直播、基于社交平台的大数据管理……“整个过程我一直都挺开心的,没太意识到所谓时间流逝。只有我完全独立之后,才会去选择所谓的方向。”Jack 说:“但无论是行动空间、规模还是商业上,我都没有看到特别有趣的东西,只是在原有的东西消亡的过程中,我才发现有哪些东西更重要,才想去维系住那些东西。这时候我就必须舍弃,提取最重要的部分,就不会太在意商业或者规模了。”

离开公司后有一个阶段,Jack 依然想开发一个社区,既包括内容,也提供工具,可以让用户创造自己的内容。这种想法来源于他对国内大型社交平台的不满,以及对备案、技术资质等等大环境的警惕。最终他止步于 demo(测试版),既因为客观上的困难,也因为目标用户可以很容易翻墙使用国外类似的软件,后者的设计和环境其实很接近他心目中理想的产品。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想,一个线下的社区会是怎么运营的?

在这个时候,Jack 已经是一个父亲。他的女儿出生于 2013 年,在女儿出生之前,他就在思考教育这回事。“自己是怎么成长的、学习是怎么回事、动力从何而来,等等……”他是那种自由派:学历和文凭不重要,体制必须远离,在这样的前提下去观察现有的教育环境,他认为一无是处。

“就不说什么意识形态问题,质量问题或者小朋友开不开心的问题,哪怕这些都不提,你依然发现它也没有一个地方是对的。”所谓“对的”,在 Jack 看来,是可以教育一个完整的人:一个人应该拥有怎样的自我,在公共空间——也包括虚拟的公共空间——应该做一个怎样的人。从这个标准出发,Jack 不但极少发现能有共识的教育资源提供者,就连一些公共资源,比如说媒体,也觉得不堪信任。

“你看到过整个网络空间如何蓬勃发展,然后又看到它慢慢没有了,这个时候你才意识到:我们怎样才能提供给孩子一个既能发展、又不太会受到媒介限制的东西?”

简单来说,Jack 希望给他的以及更多的小孩创造一个更干净的世界——这是我的说法,他的说法是,“做得比一个负分的东西更好,这事儿其实是很简单的。”我能想到他的表述会招致怎样的反馈,会有人觉得异想天开,会有人觉得傲慢,换个角度看,不管怎样,他要做的事其实也并非那么简单。

关键在于“工具箱”,技术上的能力让 Jack 可以让自己和家庭规避掉很多人不得不承受的压力,而信息上的视野让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Jack 和太太试过很多东西,比如说教会组织里的育儿机构,比如不同的家庭学校。他们很快把各种家庭学校排除在外,因为“大部分还是在追求一个所谓的捷径,并不是去教育一个完整的人”。很显然,Jack 和太太不只是想让孩子不用高考而已。

后来他们发现,只能通过点对点的联系,只有靠自己才能逐步建立可信任的网络。有那么一阵子,Jack 的太太会开着车满广州找“合适”的家庭,线索来自于不同的小区论坛,或者别的在线社群,找到就约出来玩,合拍就建立长期联系,慢慢累积了一种自组织一样的群体。Jack 的女儿和一群固定的伙伴玩耍,不是同学,不是亲戚,也不是邻居,甚至不一定同龄,但是“合适”。出于什么都试试的角度,女儿也去公立学校上过一学期的课,后来就没再去了。

在和更多的孩子、家长接触之后,Jack 发现“共识”的稀缺。比如说游戏,让他惊讶的是,很多人对游戏的理解还停留在他小时候那种“洪水猛兽”的阶段。推荐 Jack 来做接力的是静远,他们是通过一个叫渡渡鸟的自然教育组织认识的。静远信任 Jack 对于教育的理解,彼此就建立了一些合作,既包括一些产品开发上的技术支持,也包括类似于工作坊(和很多人一起看杨德昌的《一一》然后写作)的活动。正因如此,Jack 开始在微信上和人深度聊天,在此之前,他是一个不怎么用微信的人。

Jack 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投身教育的人,教育只是他做事的切口,恰好可以把他对当下的很多认知揉合到一起。比如他目前计划开发一款独立游戏,可以让家长和孩子一起玩。还计划开发一些数字工具,可以让代际交往变得更方便。他已经不再追求去做一个线上社区,“因为你发现大家对于技术和媒介如此钝感,(社区)基础会很薄弱。”即便在做产品,他也不再去思考规模,而只想实现针对具体的人的具体效用。

“更多去看人,看他们的真实一面是什么,更深层次的需求是什么。你会想怎么让他发展,怎么让他实现理想,或者对很多人而言都没有到实现这一步,而是这个人不知道能不能有理想,怎么区分愿望和理想。当这些都没有的时候,你就知道你不该追着所谓的需求去做产品,你会追求更深层次的东西。”

我把和 Jack 聊天过程里他的更多想法以口述形式整理如下,对于他为何会形成这样的教育观念,这些想法息息相关:


关于我对教育的讨论,其实是基于个人的现实需求出发。我把它叫做“完全指向个人的公共性”。我不觉得我是一个公共性很强的人。

我是 80 后,从那样一个时代过来,又是完全基于兴趣进入互联网行业。我们那个时候互联网一点都不热门,很新潮。早期的同事来自各行各业,很多都是凭兴趣自学来的,和现在的培训上岗完全不同,这样整个行业其实特别有趣。

我们理所当然认为,其实所有的教育是指向你这个人最后有个什么样的自我,以及在虚拟的公共社区,就是网络,你应该做一个怎样的人。

我看到过整个网络空间的蓬勃发展,又看见它慢慢没有了,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们要怎么样给孩子一个“既能发展,又不会太受到媒介限制”的东西。跟别的家长交流,我很少碰到能敞开聊这些的人,聊作为一个人的成长路径。他们可能会跟你聊一些烦恼、教育手段,但对于教育目标或者过程,就没有什么人可以聊。

我在工作或者所谓创业过程中一直是有很大自主权的,但这种自主权和现实相比,又无法转化为多少主动性。因为一切讨论还是限制在一个非常巨大的框架下面。

(一个产品)在商业和规模上是要有追求的,对吧?以前我在那种繁荣的、往上的过程中,不太会考虑这个社会需要什么,因为虽然当时我们还算处在比较开放的互联网里面,每天还能够体会到一个向上的空间的各种好处,但是我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定要为这个东西去做什么谋划和打算。是的,所以我那时候拥有的自由度虽然很高,可以决定很多东西,但没有意识到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只是在追求公司的目标,成为繁荣的共同体的一份子。

后来的技术,即使刨除掉比较热的 AI、再早一点的比特币、Web3.0,哪怕刨除掉这些,技术上也是一直有新东西出现的。所以不是技术出现了问题,而是你肯定不能单纯做一个技术乐观派。2012 年以后,商业本身是虚弱的,或者得勾结很多东西,你会发现它不是多么强的力量,它不会必然导致什么发生,无论资本也好,技术也好,它们都不会导致什么发生。

所以,你原本依赖的东西其实是很脆弱的。

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这个行业)感受其实很明显。比如说禁用语,最早是在游戏论坛和聊天室出现的,最早的文字审查就是出现在那里。

我看内容特别多,也特别早。不是说有一个公共事件会特别打动我,而是说这些公共事件我全部都记得。然后我会默认我周围的人都知道,所有的公共事件,大的小的,我不是突然有一天幡然醒悟的。当然,我知道从数据上来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但另一方面我又感觉,至少所有行业的人都知道,至少像我一样在上网的人都应该知道。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尤其对于技术和资本,直到现在,我去接触很多新入行的、或者入行稍微晚一点的人,他们都还存在很多、很多幻想。我跟更多的人去接触,跟更年轻的人去对比,我才意识到这种失去是如此的明显。

有些人已经进入了后遗症状态:虽然立场跟你一样,但是起点跟你不一样。他知道丧失,但并不知道丧失之前发生了什么。这很奇怪,尤其是特别年轻的人。我的感觉是好像大家都没有了常识。他们都不记得那些事,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讨论的是我们十几年前讨论过的事情。

我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面,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真实的,它也确实是真实的,对吧?比如说我有相近的朋友,可以讨论事情。那时候网络是可以随便讨论事情的,对吧?你不会觉得你是独特的。虽然也不会天天说这些事情,但是大家会讨论社会议题,尤其广州的氛围,我最初还蛮喜欢的。这边靠近香港,我感受过香港那边更开眼界的氛围。

所以我一直会觉得我并不特别。后来好像也没过多久,好像大概 90 还是 95 那一代的人,我表弟他们这一代人,我发现这些话题我已经跟他们对不上话。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是感知力强的人。

最初我不认为我需要站出来做什么事情,我觉得我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当然不是给自己划个框,该做什么做什么,倒也不是那样——而是你会对自己提特别多的要求,你会觉得只要足够多的人像你这样,其实这个社会就已经 OK 了。所以没有“站出来做点啥”的意识。

现在我去接触更多的人,更年轻的人和不同行业的人,会发现这个社会很多地方完全停留在停留在窗口期前面的那个年代。大家对“媒介”的理解,对“多元”的理解,等等……跟你同龄的人,或者其实也就是比你小个 5 到 10 岁的人,居然是停留在窗口期之前的,你会觉得一切退化得很明显。

我在(计算机)这个行业里面,也看到它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所以我其实在有意无意训练自己,不要依赖于任何一个公司,不要依赖于任何一个停滞不前的东西。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会说“一定要站在技术的一线,无论你怎么做管理”。其实是让自己处于一个“什么都知道一些、什么都能干”的状态,最终(做什么)只是取决于你清楚自己要干什么,而不存在说你干不干得了——当然,这是理论上的——你还是有很多干不了。

所以我其实一直在准备着做点什么,发现了能做的东西,就可以去做,本质上没有什么能够制约我。最终我想,这个环境里面我能做什么。当然,行动空间会变小,但是我还是觉得有很多可以做的事儿,那种“行动力上的丧失”我是没感受到的,或者不那么直观。

后来我接触不同行业的人群,广义上的创新教育、公益或者是艺术,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做的准备是不错,但跟大家的共识也很重要。这跟我以前在创业公司里那种共识其实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不走”,因为我有很多可以行动的事儿,对,超多事情可以做的。


Q:你最近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情或者人吗?

A:很早我就对游戏引擎感兴趣,但是一直到和孩子一起做游戏的时候,才会具体地去看更细的东西,比如如何建模。然后我才发现原来全球范围内已经发展出很完备的工具,就很兴奋,比如可视化建模这样的东西,然后 AI 现在又加进来。你会发现行动空间如此之大。

Q:你最近想解决什么问题?

A:把我们家重新收拾一下,按照一个公共空间的概念来整理。我之前提过一个自习室的概念,在没有外部条件的时候,家里其实就是一个天然的替代场所。这算是要解决的问题吗?

Q:你想要推荐谁来接力?

A:廖细雄。有个我们共同的朋友这样评价她:“如果你把这件事做一辈子,做到死,那你就是个圣人”。我不觉得她的事和方法都是我认同的,也不觉得教育是圣人之为,但她是我理解整个虚假的大环境里,比较“真”的那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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