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What a wonderful world（3）

唐晓是个音乐迷，何智慧在她的柜子里找出了不少CD。

现在还会听CD的年轻人太少了，他们基本都用手机听歌，何智慧也不例外——能让生活更方便的东西，不用白不用。

“她最喜欢艾米.怀恩豪斯。”

灰色的CD封面上坐着一个蜂窝头的女人，有点不屑地看着镜头，下方是一行大字：“Back To Black”。

这身打扮让何智慧想到唐晓在那个视频里的样子——也是这么戴着蜂窝一样假发，穿着一片裙。

此时播放的视频里，唐晓也是这个样子，像模像样地对着镜头，跟随节奏扭动着身体，唱着艾米的那首《Rehab》。

They tried to make me go to rehab

I said, no, no, no……

艾米.怀恩豪斯在十年前就去世了，由于酒精中毒。

在简短的生平里，她得奖，走向巅峰，受到全世界关注，却又迅速衰落，走向死亡。

唐晓视频账号为数不多的观看记录里，基本都是艾米的表演现场。

其实表演内容大同小异，她一生也不过只出过两张正式专辑，唱的歌就那几首。然而越看，何智慧越感觉唐晓模仿得到位。

不，不只是“到位”那么简单，简直到了“复制”的地步。

何智慧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几天究竟是怎么了，将唐晓发在网上的唱歌视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现在又奔着她的收藏夹去了。

大概是因为，这也是了解对方的途径之一吧，他想。

这么想着，何智慧点开了被唐晓收藏在最底下的视频。

《艾米.怀恩豪斯生前最后一次表演》。

比起正式摄影，这个视频的内容更偏向于观众视角的饭拍。而艾米的状态明显涣散，站在麦克风前摇头晃脑，被歌迷再三呼唤，却没有出一句声。

何智慧倒吸一口凉气，看着进度条缓缓向前。

在闭着嘴摇晃几分钟后，艾米开了口，声音却粗哑，完全不在调上……

在这次演出后不久，她就去世了。

心里堵得慌，何智慧没等视频放完，就将它关掉。

唐晓究竟是为什么要收藏它？

但是她到底怎么样，我并不了解，何智慧在心里自问自答，我只知道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是啊，在堪堪要向前一步时，他选择了最坏的应对方式——逃避。

唐晓的视频主页里附有她的社交账号链接，何智慧点了进去，里头冷冷清清。除了几张自拍，几条日常以及新视频的宣传之外，也没有什么了。

小胡在网上发了讣告，一时间，唐晓的账号下热闹得如同沸腾的水。

“太可惜了……”

“怎么这样，明明之前还说自己在准备demo投给唱片公司的。”

“只能说生命真是太无常了，唉。”

看着赶来哀悼的评论，何智慧与小胡只能无奈地对彼此苦笑一下，除此之外他们再无别的话可以说。

实际上又有什么可以说的呢？到头来，唐晓这个人，依旧一直站在云雾里。

何智慧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的事情，强迫自己忙起来，用其他事情填充乱七八糟的脑子。可结果却依旧是——他克制不住自己地，去反复点开唐晓那些视频，去看她的社交账号。

互联网，说是海洋，其实也远不是那么难以驾驭，这么久下来，借由唐晓，何智慧多少弄明白了点玩法。

她在网络上的受欢迎程度超乎他的想象，那条讣告的博文足有一万多条评论与转发。他们给她建了个tag缅怀，名叫＃拂晓一路走好。

何智慧每天都会刷几次这个tag，每次进去都能看到有新的人在缅怀唐晓。这让他心里不知为何，总涌现暖意。

他们会贴出与唐晓的聊天记录，她直播时与观众们互动的视频，被呈现这些记录里的，无一不是令人涌现笑意的温馨与乐观——与何智慧印象中的唐晓一模一样，总是笑着。

她会鼓励考试失利的粉丝不要气馁，会在连麦时为病童唱他们喜欢的儿歌……

这些都让何智慧将在对方收藏夹最底下看到的东西归于了“意外”。

而至于那日唐晓与自己的争执，何智慧也找到了解释——尽管可惜，但意外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谁都没料想到。

就算自己那时候没有逃避，它也会发生的。

《就是说，拂晓会不会是自杀的呢？》

在小胡将这个帖子分享给何智慧的时候，他脑袋上仿佛被敲了一棒。

那是某个论坛里讨论网红的板块，最近，唐晓的死在上面成了话题。而与清一色缅怀不一样的是，这个板块里的人似乎对“她为什么死的”有更大的兴趣。

他们贴出了唐晓早期发的一条秒删的转发，原博内容只有一段简短的文字。

——“我的世界充满了谎言与欺骗，若不是音乐，我想自己现在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据他们所说，这是唐晓的“小号”——也就是另一个账号，只是性质并不如她展示在人前的这个账号那么公开，更偏向于私人。

小号是上锁的，需要许可才能关注，而从被贴出的截图里，何智慧看到的，是完完全全，另一个面孔的“唐晓”。

2018.09.08

我在考虑解散乐队了。

这事情真的吃力不讨好，还可能把自己弄得喝西北风，也不见有什么人来赏识我。

而且我也不喜欢摇滚。

2018.10.10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受诅咒的。

生在这么个家庭里，不造个八辈子孽是不可能的。

2018.11.13

我真的很喜欢艾米.怀恩豪斯。

甚至希望自己能过一过她的人生，从出生到死亡。

很多人说她惨，可我认为，能这么成功的，人生已经圆满了。

至少比我一事无成好。

2019.01.01

我恨他。

他根本不是我的父亲。

……

何智慧几乎滑不动滚轮，只呆呆地看着屏幕，看着那些截图，它们如冰柱一般刺入他的眼睛。

屏幕里的人们，在热烈讨论着唐晓自杀的可能性，正方反方各有说法。支持的说从这些文字里能看出明显的抑郁情绪和自杀倾向，反对的说这不过只是寻常的小情绪而已，谁没在宣泄的时候说过几句想死伊利的……

而何智慧看着妹妹的生死被如此议论，只想冲进屏幕叫他们闭嘴。

然而最后，他只是狠狠地，用力地点下右上角鲜红的叉。

同时何智慧拿起一旁的手机，打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妈，这周末我能不来看你……”

——

何智慧从不敢在家里主动提起关于唐晓的事情。

就算现在何智慧的妈妈已年过花甲，脾气温和了不少，可何智慧心知肚明，这依旧是对方心上的一根刺，扎得又深又狠。一旦被提起，招来的只会是恶毒的诅咒

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唐晓的事，这是何智慧一开始就下定的决心，尽管现在有了动摇。

今天，何智慧到家里去探望妈妈，她像往常一样给儿子做了晚饭。做饭手法和唐晓如出一辙——同样是先将葱蒜下去爆香，再下菜和肉。

“妈，要不，我搬回来住吧。”

饭桌上，何智慧夹起一块肉，无意识地开口。

“啊？你怎么突然这么想，不用不用！”

妈妈连连摇着筷子拒绝。

“我身体还好得很呢，倒是你啊，应该注意自己……”

何智慧敷衍一样地点头答应，可他自己心知肚明，问那话本意并不在于“想搬回家住”。

是由于唐晓的事情。

他想告诉妈妈这件事，想听她的意见与想法——虽然明知这说不得，不能说，可还是希望用其他方式来让她知道。

“我的一个朋友……”何智慧将饭吞了下去，“他的妹妹去世了，我也见过她，挺可爱开朗的，可惜了。”

虽然这是个拙劣的谎，但于此时的何智慧来说，仿佛面前洞开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迷雾中突现光明。

“那真的太可惜了，那么年轻的一条生命啊……”妈妈叹了口气，示意儿子继续说下去。

“但我那个朋友说，最近整理她的网络记录才发现，好像看到了一些负面的东西，比如她会收藏一些奇奇怪怪的视频之类的……看得人挺难受的，”何智慧吃下一口饭，继续以半现实半伪造的调调说了下去，“妹妹是由于意外去世的，朋友在事故发生前还和她发生过争执……然后她就去世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何智慧看见妈妈脸上明显出现有点惊讶的表情，她将眉毛上挑，小声地“哦”了一下，连同整个肩膀也向上耸着，又塌了下来。

“甚至连她的去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杀……唉，总之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得很。”

何智慧想显得自己很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妈妈似乎并非如此。

“知道了也没有用的，”她习惯性地将一根菜心夹到何智慧碗里，“人都走了，再纠结这些也没用了。”

“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

“我对你爸就是这样的，”妈妈云淡风轻地说，“如果我能早点放下那些怨恨的话，一切可能都会和现在不一样。”

何智慧差点被噎住，这是妈妈第一次主动跟他提起禁忌的话题。

那天的情景又如车轮般滚回他的脑中，那个耳光，那些诅咒，那场争执，那些“婊子骚货扫帚星”……

妈妈放下碗筷，何智慧看见她眼眶泛红。

“因为……太恨了，恨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就是这坚冰一样的怨恨，如深深的海峡，横在两个家庭之间。

何智慧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在妈妈口中听到除了诅咒之外，关于唐晓，以及另一个家庭的其他话语了。